作者:黎荔
26年前,1997年5月16日,汪曾祺因病去世,享年77年。
一向很喜欢这个可爱的老头。汪曾祺的文字,不是那种聪明又洋派、字字珠玑的文字,他是那种行文上轻松随意、干净利索的作风,一个句子,一个词,一个字,甚至一个标点,都绝不多用,清淡如水,朴素明快。各种天文地理、风俗人情、掌故传说等,在他文字中穿插自如,极有杂家风范。他博采古今,归有光“以清淡文笔写平常人情”的文风,清代桐城派散文的为文要讲“文气”,宋人笔记小说结构的“随便”,沈从文的“水性的灵活、柔和、活泼”的语言风格,鲁迅的融文言于白话,周作人的“略带温情的絮语风式的”书面语言,以及废名的用作绝句的方法写小说,都能在汪曾祺的语言中看到印记。
“两个女儿,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滴滴的,衣服格挣挣的。——这里的风俗,十五六岁的姑娘就都梳上头了。这两个丫头,这一头的好头发!通红的发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 (《受戒》)
瞧瞧,这就是教科书级别的文字,简洁干净、文白相间,节制而富有弹性。其实,有一种朴实,来自于雕琢;有一种流畅,来自于推敲。汪曾祺写文章是追求炼字的,但又看不出痕迹,不仅简洁干净还生动有趣。如此轻淡而平常,亲切自有情致。这就是汪曾祺的气质与韵味。读汪曾祺,要读出那种醇厚的“汪味”,得有点阅历、略解点沧桑,才能体会到,那种伤痛愈后的透彻谅解,那种见天地之后的见众生。
汪曾祺受影响较深的,还是儒家。他觉得孔夫子是个很有人情味的人,可以发脾气,赌咒发誓什么的,很真实也很真诚。汪曾祺很喜欢《论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孔子让在座的四位学生谈谈自己的志愿,最后问到曾皙(点)。
“点,尔何如?”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汪曾祺感叹,这写得实在非常美。他说:“曾点的超功利的率性自然的思想是生活境界的美的极至。”当孔子问他的学生们各有什么志向、志趣时,子路、冉求、公西华都谈到如何治理国家、如何实行礼仪之类。轮到曾点时,却与众不同。曾点说,在温和的暮春时节,穿上春天的服装,和五六个成年人,六七个童子,一起到沂水边洗澡,到舞雩台(祭天祷雨之处)吹风,然后唱着歌儿回家。孔子听了学生们的话,唯有对曾点表示赞同,感叹说:“吾与点也。”从《论语》此段可以看出,孔子很向往在大自然里欣赏风景,感受人生的快乐。这确实很有诗意。在自然界的山水中去感受美,去体验乐,这是孔子所追求的人生理想,但这并不是出世主义,不是纯粹的自然美,他所追求的人生理想是人与社会、自然的整体和谐,其中便有社会理想,这就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将人与人的和谐与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起来,才能有真正意义上的山水之乐。这种合伦理与美学而为一的“乐”的体验,正是孔子和儒家美学思想的根本特点。
汪曾祺为人为文的理想境界,正是儒家“曾点的超功利的率性自然的思想”,所以不骄不躁,不愠不怒,不颓废,不阴郁,而具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春天的情志,心有日月天地宽。在小说《大淖记事》、《岁寒三友》、《鉴赏家》里,汪曾祺描写民风的淳朴、友情的深厚、仁义的伟大。小说《受戒》生动描写了乡村和尚的世俗生活情态,别开生面,直接能看到“桃花源记”、“烂柯山的传说”等民间传说﹑故事在小说写作过程中的作用。虽然是写“凡人小事”,但深蕴着他独特的人生体验。汪曾祺强调作品应于世道人心有补,于社会人生有益,决不是要把个人与社会隔离开来,对立起来。在本质上他对人生的理解和描绘是乐观向上的,相信“人类是有希望的,中国是会好起来的”。汪曾祺曾说:“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他的写作讲求用看不见技巧的方式,把一切都融化于温馨的诗情或写意的小品之中。
也许文化史上有两类名士、两类心灵,皆人间大爱,但气质迥异:一类属药,让你舌下含苦、两腋起风,精神陡然冷肃、峭拔起来;一类属糖,让你爱意遍流、蓄乐生津,抛却世间险要和烦忧。汪曾祺应该属于后者,读他的小说散文,总是可以闻嗅到一种辛劳、笃实、轻甜、微苦的生活气息,对人世怀着深情,是那么亲切地爱着,对世人报之以体谅与悲悯。
汪曾祺的精神气脉是属于儒家的,尤其追求“吾与点也”的“生活境界的美的极致”,他的文学世界,有一种天真自然之美,清新无邪,充满人性欢乐,那正是孔子终生所向往的“思无邪”。人间世充满污泥浊水,如何能在精细刻画民生百态时,总是发现人性的美好呢?也许人生有三见: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从见天地到见众生是一个不断向下走的过程,也是内敛锋芒、归于平淡的一个阶段。越是成熟的人,越觉得没有什么是不能被原谅的,渐渐地懂得了卑微,慢慢地将自己的身段降低,甚至根植到泥土里去。“见众生”这个阶段的人,是谦和、淡然而又深邃的,因为他已经获得了内心的自由——这就是站在苦难人生的尽头,风烛残年才大器晚成、重出江湖的汪曾祺,最后抵达的“反身而诚”的境界。所谓“反身而诚”,就是返回到自己的内心,实现心中之诚;一旦实现了诚,也就体验到最大的快乐。这是真、善、美合一的境界。有了这种境界,就能够“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处处都合于天道,处处都是自由的,因此也就无往而不乐。
有人让汪曾祺用一句话概括他自己,他想了想,说,“我大概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汪曾祺觉得儒家是爱人的,因此他自诩为“中国式的人道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