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缭绕的雾气把四周埋葬,沉郁压抑的呼吸自肺部涌上来,她吸着一口气,低头看着脚下那条白色起跑线。
"咻~"哨声一响,她的腿忽然如灌满铅似的沉重,每挪动一步,都如芒在背。而赛道上的同行者,却如离弦之箭,瞬间就隐没在烟云深处……
(一)
招娣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世是在那是个有月亮的夜晚,她从半梦半醒中爬起来喊了几声"妈~"可是没有任何回应。身边年幼弟弟的呼吸声,如蚊蚋般细微均匀。
寒夜如冰,她踩着如练的月光来到院子里,院子里有棵槐树,高大的树影在夜风里如鬼似魅地摇曳,引得树叶莎莎作响,不远处的偏屋正亮着一盏灯火。
有断断续续的声音正自夜风零碎传来。
"这两个娃的学费怎么都凑不够,总是差着点儿……"
"差多少?"
"差招娣的……"
"你看……你这是什么话……"
父亲余下的话忽被呜咽的夜风吞咽了,变得飘渺而恍惚。
"招娣毕竟是个女娃娃……将来又是别人家的人……可是阿宝却是咱们的亲生儿子……没有让自家娃辍学而去养别人家娃的道理……"
招娣只听到这里,忽然忍不住哭了出来,她连忙伸手掩住口鼻,那声呜咽却被生生压了下去。
(二)
"所以,你从十二岁就开始自己打工赚钱了?"
说话的是同招娣一起辍学的同学,现在是同一个车间的同事春花。
彼时,招娣已经年满十六,在城里一家私人小作坊当女工。
春花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梳着黑亮长直的马尾,精致的齐刘海。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总荡漾着春水般美丽的笑容,是车间大多数男孩倾慕的对象。
"很可惜,当初你成绩那么好,不像我,我一直不是读书那块材料,但是,你却实在令人惋惜……"
招娣忙着手头的工作,半天不说话,却悄悄红了眼眶。
她生怕春花瞧见,一直压抑着鼻腔的酸涩。此刻,一个温润的声音盖住春花的絮絮叨叨。
"仔细点手,注意安全……"
她抬头,正好撞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是个帅气的男孩,一身运动装,戴着棒球帽。
招娣瞬间呆了呆。
两秒以后,脸上涌起的潮红让她的心砰砰狂跳。
她立刻把头低至衣领里,掩饰着尴尬。
呵呵。
男孩轻轻笑了一声,便走远了。
"他叫杨帆,厂长的侄子,名牌大学,最近刚来车间实习。"春花桶了桶她,"看上他了?"
"没有啊!"她连忙镇定娴熟地加快手上的工作。
春花撇了撇嘴道:"你的眼睛快长他身上啦!"
下班后天空忽然阴沉沉起来,她去附近的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刚挂完电话,才发现亭外电闪雷鸣。她浑身冰冷地被困在原地,正不知所措间,一束手电的光照了过来。
她不自觉地抬手挡住眼睛。
"是招娣吗?"对方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
她应了一声,待走近,竟然发现是杨帆。
"春花跟我说你出去一个小时了,有点担心,让我来寻,还好,找到你了,走吧!"他朝她伸出一只手,雨水湿润了他的掌心。
她犹豫着,还是把手递给了他,他则一下把她拉进怀中。
"对不起。"他抱歉道,"我情急之下只带了一把伞,咱们得走快点!"
两人间的距离忽然很近,手心贴手心的温暖让她能无比清晰地听到来自另一个胸腔的心跳声……
回到宿舍,她发现走廊一片漆黑,卧室门朝里开着,雨停后的月光透过一扇残旧的窗户柔和地照进来,隐约可见地上的残破与凌乱。
她踩着一地零碎走到春花床前,刚想叫,却见她拥被一吸一顿地啜泣。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也不敢问。只好悄悄回到自己床上躺着。
一夜都是凌乱的梦。
第二日早早醒来,她发现那一地狼藉原是摔碎的化妆盒和撕碎的纸屑,而对面床铺已经不见了春花的身影。
离上工还需一个小时,她想顺道去食堂吃个早点,却在楼梯间的拐角听到了两个熟悉的声音。
"你不要再碰我,你不是有新欢了嘛?"
"呵呵,你是说那个招娣?"
"不要再闹啦,宝贝,我昨天去找她是因为……因为你不理我嘛,我想让你吃醋,证明你是在乎我的。我怎么会喜欢那个土包子,嘿嘿……"
"杨帆,你个混账东西!"
紧接着是女生欲拒还迎的娇笑。
"你……坏死了,招娣是个老实人,你必须跟她说清楚,免得她自己陷进去……"
招娣再也听不下去了,转身往外跑。这是生命中的第二次,压抑到令她几乎失去呼吸的难过。
(三)
她一路奔着,脚下的一双布鞋早已经破损,眼泪开始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不知为何脑海里一直浮现着十二岁的那个月夜。
那是上苍给她童年的伤口撒的第一把盐,没有人知道,她用了多久来自愈。
她只记得,她光着脚丫咚咚咚地跑回卧室,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痛痛快快地把眼泪流干。
第二天,却很早就起床,给家人做了早饭,拿起篓子去割猪草。
"招娣?"父亲站在她身后,注视着她挥舞着镰刀的小小背影,一时凝噎。
"爸爸,我想上学,让我上学吧,我会努力学习,将来会赚很多很多钱……"她转过身,满脸污秽,一双眼睛盈盈有泪却明亮清澈。
爸爸一把搂住她:"对不起招娣,你再等两年,等爸爸手头宽裕些,一定再送你进学堂。"
她终于点了点头,那个时候,她真的愿意相信,她还能再次拿起书本,回到课堂。
可是,这一等,就是四年……
直到十六岁生日这天,她看到了镇上的招工广告,携手同龄的几个女孩子懵懵懂懂的便进了厂。
她慢慢开始明白,招娣招娣,她此生的使命,只是为养父母招来了弟弟。
她是谁,从哪里来?她已不在乎了……
想着想着。
她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感觉是进了一个陌生的大门,视线开始朦胧起来,一开一合间隐隐看到的是一条雨后刷新的白色起跑线。
"咻~"她听到一阵哨响,内心却忽然涌动起无尽的力量,刚迈开步伐,却感觉她的腿如灌满铅似的沉重,每挪动一步,都如芒在背。
她真的很累了。
在重重栽倒之前,她的意识里残存的还是昨天晚上,那个男孩如星月般迷离的笑容……
"怎么回事?"
一个声音,严厉道。
"这个女孩,哪个班的?"
"我……我们不知道……我们正在参加短跑比赛,她……就忽然冲了过来……然后……老师……这……这妥妥的碰瓷!"
医务室里,招娣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便看见一位身着白衬衫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的斯文型男青年。
"瞧,她醒了,不信您问问她……"一个眼尖的男同学急道。
"丫头,你怎么样?哪个系的?"温文尔雅的男子亲切地问。
她又开始没出息地流泪,眼泪顺着眼角,润湿了雪白的枕头。
"我……"
……
"原来是个误会。"男子温和地微笑,伸手入怀,摸出一张名片,黑色流光打底,暗金镶边,"不管怎样,你是在我们学校操场晕倒的,我们是负有责任的,回去后身体有任何不适,记得打电话给我。"
招娣低头一瞧,惊讶道:"您还是教授?"
他点头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嗫嚅道:"招……娣……父母希望我给他们招来弟弟,所以……"
他略一沉思,摇了摇头道:"不对,女+弟?嗯,看你面相,你五行定是属火,火旺,阳气足,精力充沛,聪慧,机敏,有灵性……"
她惊呆了,从来都没有人告诉她,她的名字是祥瑞之兆。
见她傻傻愣愣的,他再次露出舒雅笑容放低声线玩笑道:"相信我,我可是兼职算命的呢。"
这次乌龙事件在招娣极其尴尬的气氛中结束。
因为此刻,她正面红耳赤地站在那扇大门中央,右侧的灰白色花岗岩贴面上,明明白白镶嵌着几个鎏金大字——**科技大学。
(四)
回到宿舍,春花依旧笑春风,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涂唇彩,内衣一套又一套地换。
招娣沉默着,坐在床上叠着她那一件一件满是褶痕的衣服。
满屋子都是劣质香水味。
"招娣,今晚不回来住,别等我啦!"精心打扮过的春花果然灿若春花。
招娣叹了口气望向窗外。这个月工资到手七百,弟弟的学费五百,还剩两百块钱。
如果除去平时吃饭的钱,还剩一百,如果每个月攒一百……
她默默盯着脚上那双破了洞的鞋子出神。
那夜,第一次在她的梦中,出现了那道白色跑道,她还是穿着那双露着脚趾头的布鞋,膝盖处尽是摔伤。
"咻~"哨声一响,同行者们都如离弦之箭,瞬间就隐没在她前方,她倾尽所有力气却怎么都追不上……
周末她回了一趟老家。
看着满面尘霜的妈妈在农田里忙活,烈日灼灼,晒得她黝黑的皮肤泛着亮亮的油光。爸爸蹲在地头吧嗒吧嗒抽着烟斗,高耸着颧骨,棱角分明的面部,深邃幽远的目光……
她静静伫立看了良久,他们竟然都没有发觉。
岁月总是无声,却在不知不觉中也偷走了他们的年华。
就在这一刻,她自认为加在她身上的一切不公,就这样在心里被轻轻放过……
她今年十七岁,是一个大人了。她该去尝试走一条,她从来都不敢尝试去走的路……
她给自己准备了一个罐头瓶子,每个月她都往里面攒一百元。闲暇之余,她总爱捧起那个瓶子。在夕阳的映射下,瓶身正散发出七色的光,就像——她的梦想。
(五)
春花出事那天是个深夜,她在最深的梦境里被一阵阵痛苦的嘤咛声唤醒。
"春花,你怎么了?"
斑驳的夜色里,春花的脸比月色更加惨白。
"我……我痛……"
春花缩在床角,双手捂住小腹,蜷缩成虾状。
她从床底摸出热水瓶给她倒了杯热水。却无意间发现月牙白床单上,触目惊心一片红。
她惊慌失措出门,在附近的电话亭里拨通了120。
春花流产了!
在她自己都不知道何时有孕的时候,却莫名失去了这个孩子。
而此刻,孩子的父亲可能又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与某一位不认识的女孩共度良宵。
医院的夜,无比深沉。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来来往往的护士,奔跑匆忙。
"赵春花的家属?"穿白褂子的医生朝她喊了一声。
等她走近,医生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犹豫道:"你……能签字吗?"
"赵春花的病情不容乐观,非但孩子保不住,她自身都危险,关健是她现在情绪还非常低落,根本不配合。所以……"
"最好还是请你家大人来决定一下……"
她不由分说分开医生冲进病房,发现春花已被两名医护人员死死按在手术台上。可是她疼得咬牙切齿大汗淋漓就是不配合。
在见到招娣时,便一把抓住她手掌,力度很大,泛白的指甲在她手背划下数道红痕。
"求你……不……不要告诉我家人……他们……他们肯定会打死我的。"
"好,不说,我不说,但你要配合医生,我会在外面等你。"她好不容易抽出了自己的手,走出病房,把她存了半年之久的"巨款"一张一张地数给收费处人员。
春花的命算是保了下来,可是孩子没了!
而杨帆也再没出现过……
(六)
女神一夜之间跌落神坛,厂里的男同事都开始议论,流言蜚语若长了翅膀,漫天飞舞。
春花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辞了职,临行前,她抱了抱招娣:"大恩不言谢,招娣,再见!"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有人说,见过她在隔壁城市的餐馆打工,跟男同事勾肩搭背。
有人说,她傍了大款,被人家原配当街追着打。
也有人说,杨帆说过,春花流掉的孩子根本不是他的,当初是春花先勾引的他,他才是那个受害者。
这个世界啊。
鱼潜水,鸟入林,鹰击长空,虎啸虫鸣。可能都激不起众生内心丝毫的波澜,可是墙倒众人推,趁危打劫之事却如同家常便饭。
人心,终是不可测的。
春花消失后的第三个月,招娣收到她的第一封信,是一张明信片,没有只言片语,只有一片蓝天,几朵白云,白的纯洁,蓝的干净。
她仰头目视着苍穹,是啊,多久了,她早就忘记天空长什么样子了。
周末,她又回了一趟老家,这次她被安排在附近的村子里相亲,她被那个傻傻看自己的男孩盯得浑身不自在。
她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可是她依旧没有说话,背起小猪篓,去附近野地里割猪草。
"你愿意嘛?"父亲苍老的声音自背后响起,犹豫了 一下又道,"庄里人,知根知底,而且……"
"而且彩礼给得多对吗?"嘴上说着,大拇指一阵剧痛,她低头才发现,左手大拇指新添的一道割痕,血流不止。
春花给她寄的第二封信是一张照片,照片里一个女孩坐在咖啡店看书,白裙黑发,知性而温柔。
她盯着照片看了许久,耳旁是媒婆喋喋不休的声音。
"男方父母在镇上开小工厂,招娣嫁过去直接就当老板娘……"
招娣一声不吭,再次背起小猪篓,沉默而去。
她想,如果她存在的使命只是为养父母招来弟弟,那么,她完成了。
剩下的日子,她可不可以,为自己,好好活一回?
(七)
春花第三次回信寄给了她在那个不知名的城市赚的第一笔工资,还了招娣垫付的医药费,还附带了一封信。
她告诉招娣,她在一家咖啡店打工,咖啡店的附近有全市最大的图书馆,周末的时候,她会在店里看书。
在书的海洋里,她见到了勇敢与大海搏斗的老人,与生活苦难抗衡的孙少平,还有心里装着诗与远方的海子……
"你要明白人活着最成功的智慧不是你是谁,而是你可以是谁。"
"你可以是扬起千千遍遍的风,是雪地里闪闪发光的白,是拂照在田野里的金色的太阳,是夜空里闪烁的星星。"
"最重要的是,你是你!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你。"
每次春花给她写信的时候都给她抄写书里的句子,她都一一用笔记在了日记本上,当夜晚来临,星星为伴,她便会拿出来读一读。
"爸,"临别回城之时,她双膝跪地,认认真真的对父母说,"我愿意用自己的双手创造财富来孝敬您,照顾弟弟,而不是嫁人,希望你们理解。"
人生第一次,她对自己,对父母说了这个字:"不!"
上完夜班,她合上疲惫的双眼进入梦乡,这是她第n次梦到了那道白色起跑线。
而此时,只有她一个人,身边没有观众,没有同行者,没有鲜花,也没有掌声。
只有她,一个人!
她双臂微张半蹲着目视前方,全神贯注地等待
"咻~"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命令道:"跑~"
她便如离弦的箭羽般飞速向前。
醒来日已暮。橘黄色的夕阳透过斑驳的云层懒散地照在玻璃上,又折射进她的眼眸里,而后又缓慢落下。
地平线上呈现一片彤云,煞是好看!
她望向远方的渐黯的天幕,默默在心底告诉自己——一切从"心"开始吧。
打开台灯,她从枕头底下摸出学习资料,灯光的黄晕温柔的扑在书的封面上。
一行方正鲜明的楷体鲜明印着——高等学校自学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