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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是一粒。
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粒来。
——《新约·约翰福音》
01.
没有人会喜欢我这样的丈夫吧,这是老钱在离开家时第一个冒进脑袋里的想法。
春日的早晨,带着荧光般碎屑的光束穿过窗外嫩绿的新叶以及交错纵横的枝干照射进客厅,照射在老钱爷孙俩一大一小,一黑一白,一圆一扁的两个脑袋上。
“爷爷,为什么这个(锯子能)割开石膏(却)不(会)割伤手呢?”四岁的孩子特有的那种吐字不够完整里总带有着追根究底的好奇心。
老钱现在可以不太费力气就明白孙子的意思,这在一个月前是无法做到的,而让孩子一再重复他自己提出的问题会很快磨光一个孩子的耐心,所以起初的老钱抱有同样悲观的想法:没有孩子会喜欢我这样的爷爷吧!
老钱是花了很多心思才让孩子和自己在短时间内变得如此亲密的,借助各种他熟悉的道具,譬如现在他从医院设备科借出来电锯。
起初在想起电锯的一刹那,老钱心里最先涌起的不是因为有了一个美好想法所产生的自我感动而是愧疚,他想起那是几个月前的某一天,孙子说起自己的同学拆石膏的经历而对他提出的问题,他当时没来得及回答,因为急诊室的电话响起了,他急忙割舍了家人就像放下碗筷一样自然且轻易。他仿佛是一个被电话线牵着走的人,又好像医院才是他的家,他实际意义上的家已经成了一个临时的休息室。临走前,他没忘记摸摸小孙子的脑袋,用那种虽然承诺却没有打算去实现的语气说,“爷爷下次告诉你啊!”接着就将这个问题和曾经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人对他提出过的问题一起遗忘了。
“是这样的,这种电锯和普通的电锯是不同的,普通的电锯呢通过旋转获得切割的力量,而我们医生用的电锯呢是通过短间隔的来回运动,我们的皮肤是有弹性的,”说着老钱拿起孙子白粉笔般短短胖胖的食指在自己已经遍布皱纹却苍白过头的脸颊上按了一下,“这就是弹性,我们的皮肤可以跟着它动,所以不会受伤,而石膏呢是没有弹性硬邦邦的!”说着他拿着那根手指在茶几的玻璃台面上又按了一下。
看着孙子葡萄般黑亮且圆溜的眼睛,老钱知道他还不能够理解自己的意思,不如让他自己体验一下吧,于是用邀请的口吻说:“你想不想试一试?”
02.
“你干什么!”一声尖厉而沙哑的嘶吼像一把无形的电锯将客厅里和谐宁静的帷幕完全撕裂。
是刚从主卧走出来的玲姐,老钱的妻子,尖利来源于她作为女人的属性,而沙哑则是老钱陌生的,好像长期没有喝水或者多年闭口不言的人疏于使用嗓子的人才能发出的。
“没事的,这是医院用的,我借回来给孩子示范用而已!”他将自己的手指贴近电锯看似旋转其实原地不动的边缘,向妻子证明自己刚刚所说的。
“那孩子怎么知道什么电锯可以碰,什么不可以,你天天看着他吗?”
经玲姐这么一提醒,老钱才发现自己确实是考虑不周,他赶忙将电锯收起来,带着讨好而歉意的笑容像孩子似的摇了摇头。
这样的道歉方式通常都会起作用,这是老钱的生活哲学,他并非一个笨嘴拙舌的人,为了工作需要在与病人家属沟通的时候,他不得不学会熟练地使用语言艺术,做到既可以清晰地告知病人的病情又能兼顾病人家属的情绪,这和走钢丝在心理上的反应是相同的,至少自己的内心要先保持平静。
不过这种技能也有一个副作用,就是运用得太多以后,尤其是当老钱回到家中,他感觉自己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就像一个整天穿着合体西装的白领回家要换上宽松的家居服才能感觉自在一样,他说话变得直来直去,毫不修饰,力求用最简短的话语甚至是一个动作就表达了自己想说的。
但是这一次这种做法失效了,玲姐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目光灼然得像聚焦过的阳光般直盯着老钱。在老钱以为她还要继续指责他的时候,却意外放声大哭起来,像一个装满水的气球被针戳破了一般。
老钱磕磕绊绊地试图靠近妻子,尽管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刺痛了她的心,但这样的哭泣方式让他陌生甚至惧怕,可还没等他宽厚的手掌落到玲姐的肩膀上,玲姐已经先行一步挪动了身体退回了主卧,那姿势仿佛在躲避某种粘腻生物的触角,又像是在回避某个已成事实的存在。主卧老式的门锁由于关门人太过用力的动作,不仅没有一下子关上,反而在关上和打开之间来回往复。
老钱站在卧室门口,同样在进去和原地不动之间徘徊,他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决定给玲姐造成了怎样的伤害。
03.
在这个当口,正对着老钱的大门被打开了,是玲姐的亲妹,她提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袋走了进来,每一个塑料袋都看起来鼓鼓囊囊的,显得她仿佛有三头六臂,似乎无所谓面前的人是谁,都不会影响她要说的话:“我买了牛肉、咸鸡和鸭掌,这就是三个凉菜,再烧一个红烧肉……,再炒个青菜和豆腐,中午大家都回来吃饭肯定够了!”
老钱并没有仔细在听,只是不停地点头表示自己在听并且认为对方的安排再妥帖不过。自从半个月前他宣布接受低温光热技术治疗肿瘤以后,玲姐就像失去了中心的圆圈,做惯了三十多年的家务仍然和往常一样等着她去处理,她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做起,烧菜的时候到底应该先加调料还是先放水她完全不知道,最后上桌等第一个人尝过才发现她连盐都没有放,所以最近家里的事务不得不拜托玲姐的妹妹来处理。
“怎么啦,吵架啦!”她每句话的尾音都会不自觉地拉高,和玲姐隐忍内向的性格不同,她就像刚采下来的鲜嫩的红辣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屋内的气氛不对,又毫不避讳地大声询问。
“没什么,我去医院还一下东西啊!”老钱终于成功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然后也不管对方还要说什么就拿上从医院借来的电锯来到玄关处换鞋匆忙离开了家。
三月份的阳光还没有恢复热力,像透明的纱帘一样绚丽而柔和却没有重量,老钱好像是第一次认识到还有这种阳光,正如他前几天出门第一次认识到春天的模样,最近又第一次认识到夜晚会宁静到什么程度,什么叫做万籁俱静,尽管他身处于城市而非农村,并不可能真正处于绝对的安静之中,但这一切对他来说仍是一种新鲜的体会。
这样的美好和阳光让他短暂地忘记了一下刚刚涌入内心的焦虑和痛苦,但之后另外一种的情绪开始酝酿,焦虑和痛苦反而比之前更加清晰了起来,那就是他想到也许他见不到下一个春天了,尽管它们很相似,但是它们却不同。
04.
老钱是市人民医院神经科的主任医师,擅长各种类型的脑血管相关的疑难杂症。
他能回想起最初感觉到下腹疼痛是在去年的十一月,寒冷的天气会使得老人本就脆弱的血管雪上加霜,所以每个冬季老钱都是在超负荷的状态下工作,他习惯了这样的工作模式而忽略了自己的年纪和异常的状况,就好像坐惯了马车疾驰的人一样,忘记了并不是在用自己的双脚奔跑。
从确认肿瘤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老钱还没有真正地适应从一个医生的角色转变成一个病人,尤其是他决定接受的低温光热治疗还不成熟,在老钱的医院他更是头一个接受这项技术的人。
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哪天会死,他通常是不会特别想到死亡这件事情的,但是一旦他知道了,尽管那一天并不是铁板钉钉确定无疑的,他的情绪就不可能做到完全不起伏,即便他是一个见惯了生死的医生也不可避免。
这就是为什么老钱选择走出门去逃避自己最亲密的爱人而不是走进去安慰她。
还有更隐秘不被人察觉到的一点是玲姐的反应勾起了他脑海中一段已经蒙尘的记忆,不是因为这段记忆遥远,而是因为他不愿意去想起。
那是寒冬的一个凌晨,在睡梦中的老钱突然接到急诊打来的电话,有一个老人突发中风需要马上实行颈动脉内膜切除术,病人送医时还没有完全昏迷,能够说话,而他一直念叨着老钱的名字,他是老钱学医时的老师。
05.
手术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很顺利,这并不是一项特别复杂的手术,时间也不长,但老钱却罕见地出现了双腿发抖的情况,手术结束后,他没有马上从手术室到等候大厅那段通道走出去,而是靠墙站着,他第一次体会到一种成功,他挽救的并不仅仅是一个病人,还是自己的老师,是自己的朋友,他不能不为此感到骄傲。
整个手术过程中,他努力集中精力去把他看作是一个普通的病人,直到现在他才允许自己回到那种模糊的状态去放松一下绷紧的心弦。
片刻后,老钱终于缓步走出了手术室,看着老师的家人,那些熟悉的面孔迅速向他围拢,他微笑着也可能是大笑着,他自己意识不到,他要告诉他们手术很成功,其实他根本不用说什么,他们单看他的表情就比听他说任何话都更为有力。
“不好了,钱医生,你快去看一下!”大概是这样一句,或者护士什么都没有说过,他记不清楚也不愿意去回想这种不重要的细节,但他又不能抹除这一部分记忆,所以只能选择让它以这种方式出现。
是脑高灌注综合征,一种颈动脉手术后少见的并发症,它在老钱所处医院的发生概率是百分之一,一旦发生它的死亡率却达到百分之八十。
老钱对于抢救的过程完全没有印象,在他内心总坚持他是一个旁观者,什么都没有做过,因为一个失败的结果,他将自己所有的努力全盘否定了。
06.
“是你害死了他呀!”曾经慈眉善目的师母脸孔因为痛苦而扭曲,因为扭曲而无法辨认,她那因为苍老而无法伸直的手指直指着老钱,像芒刺在戳他的脊骨一样让他不得不弯腰。
很快师母被她的家人以及医院的护士们拉开了,被拉得很远,远到老钱看不见的地方,但她的话一直像一种不绝的鸣叫不是从耳朵外面传过来,而是在耳朵里面震颤。
老钱罕见地蹲了下来,仿佛肌肉衰退或者因为某种疼痛而萎缩成一团,时而又用带着怀疑一切的目光长时间直视着医院白中泛黄的天花板上亮得刺眼的灯管,他习惯压抑自己,所以在此刻他也仍然在拼命地压制不时喘动的喉管不让自己发出一点类似哭泣的声音,有的时候他甚至连自己是谁,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而感到难过都记不清楚。
“对不起,钱医生!”一个年轻的声音在他的右手边响起,老钱像打量陌生人一样打量着他,直到谈话结束他才回想起这个人是老师的小儿子,“我妈妈是太伤心了,她不是真的想怪你!”
这个听来温暖且充满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的语气反而比咒骂更让他难以忍受,这些话轻而易举地将他那看似坚固的灰白面具击碎了,他再无法维持着一个成年人的体面,那就是不在一个陌生人或者年纪比他小的人面前流泪,他仍试图抿紧因为哭泣而失去控制大张着的嘴,最后却只能无力地用他那双什么都没能挽救的手遮住他的脸,他失去了他的朋友、他的老师以及很多,他可以失去,但是不要从他的手里夺去啊!
很久以后他还记得那个年轻人最后说的话,“我爸爸说过,没有手术是百分之百会成功的,也没有医生一辈子不会失败,但是你们在努力,就应该被尊重!”
07.
老钱在达到医院前的最后一个拐弯处碰到了他的老熟人,麻醉科的李强主任,他潇洒地骑着二轮电动车灵巧得像鱼行水草一样在人群中穿梭,在看见老钱的时候用双脚搓地来了个急刹,李强是年轻的时候开始谢顶的,所以看起来年纪似乎要比老钱大。
“你怎么来了,一个人出来没问题吧!”李强将上臂搁在车把手上,眼睛盯着老钱腹部肿瘤所在的位置,尽管那里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
“没问题的,我来医院还东西!”
“手术时间定了吗?”
“定了,下个月六号!”
李强的手指像把脉一样连续拨动了两下,就果断放弃了,“不管了,值不值班那天我都来!”
“那就拜托你了!”
“什么话,你当医生的时候我为你服务,你当病人了,我还为你服务!”李强微笑着说,他笑的时候总带着只有孩子才有的那股天真劲,和他的外表极不相称,但这丝毫不影响这笑容的感染力。
他们两个相识二十多年了,是手术室里的黄金搭档,互相从不需要多说,只要看到彼此就可以相信彼此。
“老钱!”
老钱即将跨出去的脚步被打断,他转头看向李强。
“我希望将来还能为你服务!”李强这次没有笑,这句话后面还跟着一句:等你康复了再做回医生的时候,但他知道不需要再说下去对方也能明白这一点。老钱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什么在流动,而他自己也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里有什么要涌出,所以他马上回过头,举起自己的右手向后摆动了一下作为告别。
可以告别,但请不要当面说再见,这是李强曾经和他说过的话,他们总是这样打一下手势,暂时忘记了他们已经不再天天见面。
08.
老钱还完电锯又回到了神经科门诊的楼层溜达,他在这里工作了快要三十年的时间,这样长时间的离开是从不曾有过的。虽然只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却也激起别样的离愁,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有这样多愁善感的时候,尤其是最近在家的夜晚,夜晚的安静更加突出了这种愁绪,甚至胜过了他对于未知结局的恐惧。
“钱医生!”迎面走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叫住了老钱,她整个人由于拘谨而显得瑟缩像一株清秀的含羞草,音量不大,双手紧握着着一个三四岁大的男孩的右手,男孩的左手动作有些微的不协调,除了像老钱这样专业的医生,旁人很难在第一眼发现。
正是这个孩子唤醒了老钱的记忆,这是一年前因为右脑血管畸形而做手术的一位小朋友,他习惯用怯生生的眼神自下而上瞧着来往的每一个人,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对于陌生人的抗拒和疏离,只对熟悉并且喜欢的人才露出笑容,老钱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喜欢您!”
老钱对于女人的这个结论感到无所适从,他不再往更熟悉的地方走,他怕再碰到复查的病人,他怕再碰到那些对他带着依恋感情的人,他想起以前老师和他说过的话:不要和病人做朋友。
以前他对于这句话的理解是:如果和病人成为朋友,那么你会对于他的命运带有负罪感,即使你已经尽力。现在他对于这句话的理解是:你将什么都无法为他们做,像对于自己的命运一样无能为力。
09.
老钱到家的时候,儿子钱勇和女儿钱丽都已经回来了,他们在沙发的两侧面对面坐着,不过都没有在看电视也没有看彼此,电视里色彩鲜艳的动画片将他们的身影映衬得更加灰白,仿佛两座刚刚塑好的雕像。
“爸,我能和你谈一下吗?”钱勇一听到大门口的动静就刷地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似乎一秒钟都不能等下去了。
“好吧,去书房吧!”
老钱对于钱勇要说什么是了然的,但他并没有拒绝给儿子这个机会来说,就像每次术前与家属沟通,这个程序更多不是在让家属了解他们要做什么,而是给他们的心灵以抚慰,所以他接受这次谈话,也是为了给儿子这样一种抚慰。
“低温光热技术在你们医院才刚刚引进,在国内也不成熟,我觉得应该再考虑一下!”
“总得有人做第一个的!”老钱坚定地看着儿子,他的眼神中放射出像生铁一样带有玄色且坚硬无比的光芒,让儿子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像避免直视太阳一样避免看着老钱的眼睛。
“但也不非得是您呀!”钱勇因为父亲顽固的态度而不自觉拔高的声音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所以不得不停顿下来,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了下去:“您活着比去做小白鼠的价值更大!”
“生命的价值都是一样的!”老钱的声音是一贯的平静,也正因为这种平静,加强了不容置疑的效果。
钱勇觉得自己走错了方向,他不应该和一个医生去讨论价值这个问题,所以立刻改换了思路:“爸!或者先放弃手术,采用保守治疗,您觉得呢?”
老钱带着那种怜爱病人家属的目光看着钱勇,这种痛苦是普通病人无法看到和理解的,但老钱并不是普通的病人,“我们医生不说放弃,我们只说选择!”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像一根根尖利的冰锥一样扎进了钱勇的脑袋里,他感觉到脑中流动的思绪被彻底冻住,他原本对于自己所做的准备虽然说不上充满信心不过起码不是像现在这样仓促结束,但是此刻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说下去了。
10.
如果不是玲姐的妹妹和孙子,其余的人可能对于是否需要吃午餐和是否吃了午餐感到一样的迷惑,直到这个艰难的仪式结束,众人走回客厅,他们才又恢复清醒,对于吃了什么,什么滋味仍浑然不知。
这样以家庭为单位的开会模式让每个人都感到不自在,但是老钱能清晰地感觉到因为他是这次谈话的中心才让大家感觉到不自在。
钱勇和钱丽分别坐在两侧的沙发,老钱则坐在正中,玲姐双臂环抱着自己站在客厅最外的一圈,凝神看着窗外,不管是身体还是表情都一动不动,她的姿态让老钱不由回忆起他和家属沟通中偶尔会出现这样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抗拒去理解他说的话,那种由医生提供的心灵的良药,她完全都不想要。
玲姐能感觉到上天正带着某种目的在打量着她的生活并且试图夺走什么,所以对任何原本感兴趣的事情和人都表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漠然,以此来抵抗被发现内心秘密的危险。
“我做了一个简单的分配,如果大家有意见可以提出。”说完,他环视了一圈,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那种冷漠甚至不耐烦的表情,好像对他要说的话都已经心知肚明,所以完全不想听。
“小勇结婚的时候,婚房是我和玲姐买的,丽丽还没结婚,所以我们这套将来留给丽丽,至于现金,除去我看病需要的以外,目前都在玲姐那里,将来怎么分配由玲姐自己决定,你们没有意见吧!”
没有一个人应和他的话或者作出回应,大家仍然保持着最初那种近乎敌视的状态。
玲姐的妹妹没有去收拾餐桌,而是借口带着孩子去公园消食离开了老钱家。听着活人交代身后事,这种滋味可真是太难受了,她心想,这大概也是钱勇妻子借口加班没有来吃饭的原因吧。
可对于老钱的家人来说,他们无处可逃,没有选择听与不听的权利。
11.
在长时间的沉默以后,第一个站起来的是女儿钱丽,在得知父亲的决定以后,她没有一次甚至连旁敲侧击都不曾做过,她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她站起来最先做的动作是原地跺了几次脚,身体奇怪地扭动或者说是转动了两下,好像刚刚从磅礴的大雨中走回来一样,头发和衣服因为潮湿而贴紧皮肤,让她全身不自在,急切地想要甩脱某样东西似的。
钱丽不太愿意和朋友或者认识的人谈起老钱,她本身和老钱谈话的次数也寥寥无几,他没有去参加过一次自己的家长会,唯一一次在学校看到老钱,他也不是为自己而来的,是为了脑血管健康宣传讲座,他甚至不知道钱丽在哪个年级更没有花时间去打听。
而如今他做好了决定,这个决定没有他们这三个家人半点参与的成分,像发通知一样告诉了他们,就觉得完成了自己义务。
这一切就像肉里扎进了一根木刺,你不去动它,它不会痛,但你一旦不小心触碰到它,就会觉得难以忍受。
“您是不是觉得自己特伟大?”
“既然您已经决定好了,您何必花时间告诉我们!”
她一直用着“您”这个敬语来称呼老钱,用这个无形的罩子将自己和他分隔开来,这仿佛是一种必须,否则她就无法说完她想说的话。
“您是医生,可是每次我和哥哥生病在我们身边的都是妈妈,您是爸爸,可是每次我们需要您的时候,我们还是只有妈妈,您看看我,”她说着转过身来,将因为泪水而模糊了面目的脸完全展示在老钱的面前,她背着光以至于客厅两侧的柚木架子像撕裂的翅膀一样展开在她的身后,“您认识我吗?您仔细瞧过我吗?您爱我吗?”
她认为在老钱面前哭是可耻的,她要表现得很坚强表明自己不需要他,表明没有他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但是这一刻,她突然发现眼泪是武器,是她叩问老钱的武器。
我不要求你多爱我,但是你不能没有爱过我,这个念头只在钱丽的心中翻腾,她怎么也不会说出来的。
12.
客厅里除了老钱,其余三个人都已经是泪流满满,钱丽走到了玲姐身边,将下巴搁在母亲时不时颤动一下的肩膀上。
钱勇今天已经第二次流泪了,作为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他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这样依赖眼泪。先是他一回到家,玲姐抱着他哭了好一阵子,接着又是现在因为妹妹将他一直隐藏心底或者说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秘密吐露出来而流泪。
他们虽然已经长大并且独立,他还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是当他作为一个孩子时所缺少过的东西仍然没有得到补偿。
他是一个好医生,钱勇肯定这一点,但他不是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爸爸,钱勇更肯定后面两点。
老钱对于自己引发的局面束手无策,他是风暴的中心,却又独自站在咆哮的海浪边缘,他试图回忆着三十年来他在家里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试图和这个家去产生关联,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
老钱像被风摇晃的枯树一样僵硬地站了一会儿,最后只能颓然地坐了下去,如果我没有生病,他们会理解我的,只是现在我转变了自己的角色,不能要求他们也转变想法。
虽然老钱的心底这样想着,但一种曾经他不理解的情感开始不断地充满了他的内心,他以前不明白为什么重症监护室外面总有不肯离去痴痴等待着的家属,哪怕护士一再告诉他们,这里有二十四小时的看护,他们留有家属电话一有情况就会通知他们,可是他们仍然不肯离去,他们像被困住的游魂一样蹑手蹑脚,在一条不长的过道来来回回或者一整天不动一下。
是一种血脉里找不到,骨头上摸不着,没人看到过却真真实实存在的感情,和他作为医生的信念是一样的,他在这一刻终于真正理解了。
13.
老钱扶起儿子,将他向玲姐和女儿的位置推去,最后四个人像一柄打开后的雨伞再次聚拢了起来,肩膀靠着肩膀,手臂搭着手臂,他们很短暂地哭了一会儿就因为彼此之间的空隙太小而开始喘气起来,接着都为刚刚发生的事情而感到一种大家都理解却不愿意说出来的难为情。
他们像经历了某场灾难后站在原有的但已不能居住的房子里面互相安慰的一家人,带着那种虽然灾难带走了他们很多所以感到遗憾,但又因为给予了他们很多所以感到庆幸的笑中带泪的表情,尽管他们并没有过这样的经历,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
老钱从来没有想过矛盾就这样化解了,就像冻了一整个冬天的冰面或者因为践踏已经变得暗淡的积雪,到了温暖的春天就会融化一样自然而然,让人感觉到内心一阵舒畅。
一开始看起来没有办法调和的场面最后在温馨中结束,老钱听着妻子和儿女的抱怨,总是带着那种理解的温暖的笑容,这种笑容显然比歉意更有感染力,因为他只是在赞同你,而歉意会让人联想到他自身的情况,联想到那颗看不见但是存在的肿瘤,它比现实中任何一个困难都更难以克服。
老钱还发现了孩子们的身上他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优点,就像最近在小孙子身上发现的一样,过往的工作中他也经常接触到幼小的孩子,但是那种接触是有目的性的,为的不是发现他们哪里值得被爱,而是为了让他们能够配合自己的工作。
14.
老钱回到书房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玻璃窗户将整个房间的一切都复制了两份,包括他自己。他晚饭吃得很清淡,所以嘴里总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苦味,他在想是不是肿瘤压迫到了肝脏,但是转念想想比起压迫更应该担心的问题是扩散,他没有一次在人前表露过这种脆弱。
老钱喜欢在夜色的笼罩中思考自己,审视自己,他会仔细地去回忆一天中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只是今天需要的时间格外得长。他以前总觉得考虑自己是多余的,也带着这种心情去看待自己的家人,认为他们和自己是一体的,所以不需要多为他们考虑,也是今天他才知道自己对他们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如果我会活下去,那么我要做什么去弥补他们呢?
老钱和悬浮于黑夜中的自己隔窗对视,他家在三楼,屋外的香樟在这个高度最为密实,让老钱一半的脸庞和斑驳的光影自然地融合在一起,在这种光线里,似乎什么皱纹都能够被抚平。
影子不能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带着一种老钱所熟悉的生铁般的目光回看着他,他第一次被自己的目光逼视着,也发现自己竟然下意识地和儿子一样挪开双眼,去回避那道目光,因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我还能活下去,我还会继续我的工作,继续我的理想。
在这个答案后面,他没有被那种自我奉献所打动,而是再一次意识到了对家人的伤害和即使存在未来也无法去消弭的过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在短短的几十年中去奋力向着一个方向奔跑,那么自然旅途的风景和人都会一闪而过。
15.
“咚咚咚!”
老钱的思路被敲门声打断了,是儿子钱勇,他没有走进来的意思只是将门打开了一个三十度的角,双脚和大部分身体还留在外头,显然不是为了自己来打扰老钱。
“爸,有人找!”说完,他将门继续打开到九十度,接着闪过身体,将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一个年轻但略显憔悴的身影倏忽一下闯了进来,是肿瘤科的林贺医生,也是老钱的主治医生。
在确定手术日期后,他们仅仅一周没有见面,老钱就觉得自己快要认不出他来了,就像年轻人的头上长了一张衰老了的脸。林贺惯常打理得十分有型的头发,现在像拖把一样垂头丧气地耷拉着,他的眼下有深深的一片乌青,脸颊上带着醉酒般的潮红,但是老钱能够通过气味确认,他绝对没有喝酒,他像大部分处于失眠状态的人一样,虽然极度缺乏睡眠,精神却异常亢奋,这种亢奋是不正常的,带着焦虑,而且完全没有办法回答某些问题,比方说你让他说出刚刚是从哪条路过来的,他一定就会感到迷茫,好像他从来就在这里。
“钱医生,我想我不能为您做这个手术!”林贺显然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完了这句话,所以说完以后他的双肩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垂了下去,脸上反而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为什么?”老钱不解地问。
“您以前说过的,不要和病人做朋友,您做医生的时候是我朋友,现在您是病人,可您还是我朋友,我不能给我的朋友做手术,不是,我是说您不能要求您的朋友为您做手术,这太不近人情了!”林贺说完以后不太确定自己的表达是否正确,或者对方能否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他又没有能力再次复述和整理自己的话。
16.
没有百分之百成功的手术,对于医生来说,与任何其他职业都不同的就是,要学会第一个接受的是失败,只有接受失败才能成为一个好医生,可失败意味着一个生命的逝去,可以失去,但请不要从我手里夺去,可以告别,但请不要当面说再见。林贺在这段时间里面临着技术和心理的双重压力,他常常觉得自己走入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不管怎么尝试,往哪个方向,他都看不到离开的希望。
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因为他始终牢记,当他还是一个新人的时候,在急诊听过的老钱的教诲,“我们从不说放弃,我们只说选择!”可是现在,他没有选择了。
老钱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尤其是当他鼓足勇气说出自己想法的时候,让那种年轻人才独有的像牛筋草一样粗糙却坚韧的品质展现了出来,他们的表达方式还没有被打磨得足够圆润,但是不可否认听他们说话总会让你感觉到没有杂质的真诚与美好。
老钱到这一刻才发现他真正在等待和惶惑不安的是什么,不是那个未知的关乎于自己的未来,而是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这件事情他本应该早就想到,却被很多事情给耽搁了,更准确来说正如他很少会为自己考虑一样所以给忽略了,那就是给予林贺,给予他的医生以心灵的抚慰,很少有人这样做,因为很少有人能够同时站在医生和病人的角度看问题。
他曾经那么遗憾自己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就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甚至生命都在以倒数的方式度过,就像一生只活三季的蚂蚱,没有见过寒冬,也没能再一次回到春天。现在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虽然不够圆满,但是充满了生机,因为信念和生命的形式一样不仅以绿色和鲜活作为象征,更以种子的形式作为延续,他播撒下一粒种子,将在未来收获无数粒,又何必为了个体生命的存与亡而叹息呢。
老钱将房门从九十度继续打开,现在他拥有这样一个机会,他要在这个安静的夜晚将自己的过去向这个年轻人展开得更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