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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革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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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声明: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九期【温暖】写作活动。

01

张振华站在坟前弯曲膝盖跪了下来,一层灰色的土黏在他单薄的麻裤上。远方又传来“哒哒哒”的声音,十年前也是这阵声音,老爷和夫人推开他和少爷,挡在鬼子的枪下,而洛府也被鬼子占领;想到这里,他眼神变得犀利,朝坟墓鞠了一个躬,一滴泪不自觉地从脸颊滑落。他擦干泪水,说,对不起,老爷、夫人,我没有照顾好少爷,自从你们走了之后,少爷再也没有笑过。

一阵脚步声向这边逼近,张振华埋下头,看到几个鬼子押着一名男子,往珲春领事馆的方向走去。那名男子的嘴被布堵上,黝黑的脸抹上一层碳。他留着浓密的“八字胡”,眼睛瞪着那几个鬼子。他袖子被撩起来,手臂上纹着一面旗。张振华认得那面旗,正是青天白日旗。这旗在市里不常见,他在领事馆附近面馆当厨师时,就很少见到青天白日旗。如今市里的各个地方,除了鬼子的红日旗,就很少见过其他旗帜。

一名鬼子忽然回过头来。张振华缩着身子,躲在一棵大树后,落叶掉在他的肩膀上,他用手指在树上写了一个时间:1943年8月25日。

鬼子发现没有人,继续押着那名男子走着。张振华看到他们走远之后,才缓缓起身,他穿过森林,走在一条水泥路上,地上躺着几个人:四五个中国人和一两个鬼子。他们手指勾着,像生前举着枪,可地上没有枪,只有一个又一个子弹头。张振华看了看四周,才敢迈步上前。他瞧着死去的几个人,像是在哪见过。不过在他干活的面馆里,经常有人来吃面,那里离领事馆近,鬼子也常到那里吃面。因为这事,少爷还和他吵了一架,可没办法,除了领事馆附近的店还开着,其他店早已关闭。

夜晚的风掀起张振华的发丝,那中分的头发撇到两边,露出额头,瘦小的脸被吹得有些变形,他朝着大荒沟村跑去,那里有一小屋,是他和少爷的安身之处。

小屋虽小,但却能住下两个人,原先属于洛家的一切都被鬼子糟蹋了。鬼子就像无家可归的强盗,看到哪些地方好就占哪些地方。而珲春市早已进入他们的虎口,没办法,张振华只好带着少爷躲进大荒沟。可先前的大荒沟不算太平,总有些挡在前面的英雄在和鬼子对决。依然记得在1933年的时候,枪声一直环绕在小屋前,那挺着茅草屋面的木柱子抖动了一下。轰炸声、脚步声、呐喊声填满整个小屋。张振华捂住少爷的嘴,躲在房间的门后,不敢冒出声。少爷当时才八岁,力气不像现在这般大,他睁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瞪着张振华,说,放开我。少爷,外面都是鬼子,张振华搂紧少爷说,不敢松开手。少爷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是什么少爷了,家都没了,哪有什么少爷,你叫我洛明轩吧,华叔。张振华摇了摇头,把中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一阵脚步声从门口路过。

等脚步声过了之后,张振华才轻声说道,你永远是我的少爷,现在是,以后也是。洛明轩挣扎开来,问,是不是他们害死我父母?张振华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犹豫片刻,说,少爷,外面世界乱成一团,我们还是找个活法吧。洛明轩静默在一旁,听着外面的枪声,走到木门旁,把手压在脑袋上,比了一下自己的身高,说,等我长大,我定要杀光他们。

02

十八年前的冬夜,春晖市下着雪,那厚厚的一层雪埋在地上。张振华缩着身子,二十出头的他,脸上却写满沧桑,那层黝黑的皮肤沾着一些雪花,他紧抱着包袱,在怀里不断摩擦;热,无法产生,热,被厚厚的雪淹没。风也不让他好过,像利刃一般透过他身上的每一寸体肤,他昏沉沉地蜷缩着身子贴着冰冷的土地,晃在他脸上的路灯发出“斯斯”两声,闪了一下光又暗淡了一些。

路上有行人走过,有好心人以为他是乞丐,便给他丢了一些吃食。可没有人看到他用偷来的碳在地上写了几个大字,那清秀的字迹刻在地上,他发觉没有人看到,又用嘴吹开埋在地上的雪,地上露出“应聘教书先生”几个大字。可他的模样早已经没有了教书先生的范,那乱蓬蓬的头发盖在眉尖,身上裹着深色的外套有着明显缝补的痕迹,五六个布丁缝合得有些粗糙,都出自他的“手笔”。他从大荒村来到市里,原本以为读了一些书,就可以去书塾里教书,可被拒了,又遇上暴风雪,无奈之下,他寻到一个山洞躲了几天,可实在饿得慌,便冒着雪来到街上,那刺骨的寒风,让他抬不起头来,脚上的布鞋湿润润的,沾着一些雪融化的水。

张振华在这条街上缩着身子躺了一天,饥寒交迫,肚子时不时冒出响声,他紧拽着包袱,只有几本沾着灰尘的书。他把包袱里的衣服全部披在身上,可没有多余的钱财去置办衣物。因为从小父母双亡的原因,让他的生活一下子拉到底层,那些冷眼相待的画面刻在他脑子里,他常常跑去书塾偷学,好心的先生没有驱赶他,偶尔还给他一些吃食和纸笔,让他学习写字。张振华在先生眼里,看到了世间的温暖,可不久说书先生要去市里,那年张振华刚好八岁,字也习得不少,他目送着先生的离开;先生便赠送他几本书,至今他还留在包袱中,可时间匆匆,一晃又过了十几年。

雪开始肆无忌惮地吹着,张振华身体不断地颤抖,嘴里冒出一个字“冷”。一个人影停在他眼前,手里举着一把伞帮他挡住雪,看着地上的那几个字,问,想应聘教书先生?

张振华睁开眼睛看了眼前的人,年龄和他差不多;他身上披着一件大衣,中指还戴着一枚戒指,他的双眼炯炯有神地打量着张振华。

张振华似乎看到希望,缓缓抬起头,说,对,不知道……

跟我来吧,那名男子说。

你不问我会教什么、也不问我姓名?张振华有些不解,起身站了起来。

我看你字写得不错,我儿子今天刚满月,不如你就教他写字吧,男子嘴角上扬,看着张振华,问,对了,我叫洛毅,你叫什么?

张振华,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跟我走吧,洛毅举着伞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了张振华一眼。

张振华感到有些奇怪,便问了一句,那个……孩……少爷刚满月,我现在去……不妥吧?

没事,家中正好缺一个先生,洛毅说。

那……少爷叫什么名字,张振华问。

洛明轩,昨日刚起的名,洛毅说,便举着伞走在路上。

张振华看着洛毅的背影,那把伞时不时往后遮,这是张振华头一次感觉到伞下的温暖。

03

张振华蹑手蹑脚推开门,沉重的木门没有拴好,发出“咯咯”两声。冰凉的夜,无尽的黑涂抹在半空中,那仅留着温度的月光印在门缝上,一道影子往里伸。

今晚的夜还算平静,没有子弹声,也没有嘶吼声。待门静静敞开之后,张振华迈进门内。少爷正穿着一套西装搭一双棕色的皮鞋,站在院子的石墩上,他瞧见张振华回来,表情有些僵硬,说,回来了。

嗯,回来了,少爷你在家怎么穿上这套西装了?张振华有些不解,上下打量着洛明轩。

洛明轩那清澈的双眸透着光,说,十年了,这套衣服本是我母亲让我在成年礼那一天穿,我舍不得卖掉,便留到现在,可鬼子来了,曾经的场景没了,他们的大炮碾过这片土地。可笑的是,我们竟然沉默了,更可笑的是,还有人给鬼子卖命,杀害自己的同胞。我没想到他们竟然贪生怕死到这种程度,还夹杂着丑陋的尾巴去卖国求荣……

嘘,少爷,小心隔墙有耳。

风透过屋顶,茅草晃动了一下。那顶着屋顶的木柱子有虫子在里面翻滚、撕咬,时不时掉下一层粉,干巴巴的木材表面,存着几个小孔。屋里虽有隔墙,可不够严实 ,风吹进来的时候,总感觉四处空荡荡的。

洛明轩扫了一眼四周,站在石墩上走了几步,皮鞋上的鞋带松落下来,他弯下腰系好鞋带,再缓缓起身,挺直身子,眼珠子转动一下,似乎想到什么,看了张振华一眼,问,你是不是给鬼子端面了?

张振华眼神闪烁,说,少爷……我……

到底是不是?洛明轩眼睛盯着他,向他逼近。

“是,我是端了,可我也要生活呀 。”

“为了生活,你就向鬼子低头、端面?”

“整个市里都是鬼子,我能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让你和我活活饿死吗?”

“我宁愿饿死,也不要你给鬼子端面。”洛明轩憋着一口气,腹部微微鼓起。

张振华沉默在一旁,叹了一口气,说,我真的没有办法,我该拿他们怎么样?他们手里拿着枪,“哒哒哒”几下,我们的同胞又死了很多。

洛明轩从西装裤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盒子一看,一道银色的光闪烁着,里面放置着一枚戒指,在戒指上刻着洛明轩三个字;这枚戒指是她母亲生前给他送的,如今却变成母亲留在世上唯一的遗物。他轻轻把戒指戴在无名指上,弯腰拨动着皮鞋的鞋带,把裤脚放平,再缓缓起身,取下戒指,放进盒子里,说,把这个当了,不要在领事馆附近的面馆打工了,我们把当的钱拿去当路费、去参军,再回来赶走鬼子。

“少爷,这可是夫人唯一的遗物,我不能……”

“拿着。”洛明轩说,“如果你还当我是少爷的话。”

张振华轻咬下唇,把戒指接过来。

“记住,当了。”洛明轩语气有些淡,眼神里藏着说不出的忧愁,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月光升到屋檐,绕过门口,照在石墩上。张振华坐在石墩上,打开戒指看了一眼,再紧握在手中,朝屋里走去。

04

翌日清早,太阳爬上村子的时候,几声狗吠声透过巷子口。张振华从床上起来,来到厨房,拿出两个瓷碗:碗上沾着一些碳灰,边缘还有一些切口;他一手端着一个碗来到床头的袋子,把碗放在地上,再从袋子里拿出一大把大碴子,分别放在两个碗里,再端起碗起身,来到灶台。

灶台旁放着一些干柴火,这年头连去山上捡个柴都要躲着鬼子,可有一回还是遇见了,不过好在鬼子认得他就是面馆里一个端面的,才让他安全回来。常听起几个汉奸说起,八路军就喜欢乔装打扮,偶尔鬼子遇到了,不等人解释,就举起尖刀往人身上捅,他们那丑恶的嘴脸,看到我们同胞身上开了洞,血往身上流出来,他们还咧着嘴笑。所以,张振华每一次捡柴都不让少爷跟着,他总是快到傍晚时,拎着大麻袋,借着夜色的掩饰,出了门,跑到山上,绕过小路,穿进森林,在森林里捡满一大袋柴才跑回来,没有人察觉到他。他比谁都小心,走一步就看了看四周,听到半点动静便停下来。如今他看着地上的柴火来的着实不易,他总是把最小块的先放进底下点燃,那搁在灶台上的火柴盒有点潮,他往上哈了一口气,用手指推开盒子,火柴从里层盒子冒出来;他用指甲勾起一根火柴,再紧握在大拇指和食指间,轻轻在火柴盒边缘划动 ,几下之后,火柴冒出一些火星,火“嗖”的一下冒出来,他连忙抓起一把干树叶点燃。

火势往上涨。张振华起身上前一步,弯下腰端起一旁的锅,再把碗里的大碴子全倒进锅里热了一下,由于屋里没水,吃法也变得简单一些,那立在灶台不远处的水缸只剩下一层细沙。他叹了一口气,看着火苗被锅压下一些 ,算着时间,一股香味冒出来,舌头有反应地伸出舔了一下干巴巴的上唇 ,一层干燥的皮贴在嘴角边;他用布包住手把锅端起,朝灶台呼出几口大气,再用一个大木棍敲打着火苗,直至火灭了为止。

他起身走向少爷的房间,看到少爷还没有醒,就想出去弄一点水回来;他走得很轻,怕惊扰少爷,看到少爷那白皙的面孔,脸上的肉像比之前瘦了一些,心里有些难受,又有些气愤,若不是鬼子,他们也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他跨过门槛,再次走到灶台,闻到大碴子的香味,上前一步却犹豫了,失望地摇了摇头,往门外走去。那挡在门前的木门,随着秋风袭来,像凑着曲,时而“咯咯”,时而“咚咚”,风越大,曲越连贯,串起来也很有节奏感,随着张振华打开门,最后一个“咚”音提高了几个调,方才的“咯咯咚咚咯咚咚……”有几分像战鼓的声音。可那压在心底的鼓声,许久没有响起,开了门,外面的世界还是一个样,眼神的空洞难以填满,一层灰又一层灰挤满双眼,只能在黑暗之际去寻一道光。

张振华关上门,瞧着这阴沉沉的天,一点光也没有,心里更加郁闷;他朝面馆走去,虽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

05

张振华走在面馆的街上,在面馆门前站着几名鬼子,他们肩上都挂着一把长长的枪;再往远处看,几名鬼子抬出一个木质十字架,上面正绑着一个人。张振华认出那个人,就是昨晚见到的那名男子,他上半身赤裸着,一条又一条鞭痕印在他身上。一名日本军官推着面馆老板刘根走了出来。刘根会一些日语,像一条狗一样疯狂地向那名军官点头。张振华没想到面馆老板竟然对鬼子这样,心里有些难受,他往墙边站了一会,只见刘根指着那名军官对绑着那名男子说,这位是藤原少佐,他想问你是不是八路军?男子不屑地笑了一声,说,你告诉他,我叫李国豪,木子“李”,中国人的“国”,自豪的“豪”。刘根翻译着李国豪的话,勾着头,摸着圆溜溜的脑袋,向藤原少佐汇报。藤原举起手托着眼镜,嘴角上扬,用手拍在刘根光溜溜的脑袋上,说了几句话。刘根吓得额头冒汗,连忙问李国豪,你是不是八路军,有没有同伙?李国豪手里紧握着一个项链,项链挂着一个小相框,里面有他妻子和女儿的照片;他嘴唇发白,忍着疼痛,吼了一声,我只是一名中国人。刘根叹了一口气,说,大哥,你就认了吧,别跟他们过不去,没有好果子吃的。李国豪瞪着他,失望地摇了摇头,嘴里吐出三个字,狗汉奸。刘根怒了,说,我不是汉奸,你别胡说,我是被迫的。藤原听不懂他们的话,又说了几句日文。刘根连忙低头,缓缓地摇了摇头。藤原扇了刘根一巴掌,手上白色手套跟着颤抖着。刘根捂着脸,那鲜红的手掌印印在脸上。藤原挥了挥手,一名鬼子搬出一张凳子。藤原又朝刘根说了几句日文。刘根连忙跪在李国豪面前,哀求着,兄弟,我女儿被他们抓到领事馆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说一些有用的东西,好不好?李国豪神情有些严肃,双眼炯炯有神,朝刘根吼了一声,为了打跑鬼子,我们牺牲了多少人……为什么我们可以牺牲 ,你女儿却牺牲不得。刘根把头埋在膝盖上,眼泪落在浅灰色的西裤上。张振华看到这里,忍住呼吸没有冒出声来。

藤原等得有些不耐烦,从腰间拿出一把手枪,朝天空上开了一枪,一枚子弹落在地上。

刘根连跪带爬地来到藤原面前,说了几句日文。藤原指着脚上的鞋,也回了一句。刘根跪在地上,用手擦拭着藤原的鞋子。张振华紧要牙关,冲了出来,朝刘根喊道,你简直是丢我们国人的脸。刘根起身看向他,说,是……我是丢脸,可我该怎么办?能赶走他们吗?藤原瞧见张振华,嘴里说了一句不标准的中文,他是谁?刘根脸色一变 ,朝张振华挥手。藤原朝身旁的一名鬼子说了一句。其他几名鬼子便用枪指着张振华。张振华站在地上,心跳声加速,好像死神即将吞噬他的性命。几名鬼子来到张振华身旁,押着他,跪在藤原面前。藤原说了一句日文,把脚伸出来,黑色的军靴沾着几滴血迹。刘根推了张振华一把,说,少佐让你擦鞋。张振华瞪了刘根一眼,说,要擦你擦,狗汉奸。藤原发现语气不对 ,举起枪对准张振华的额头,说了一句中文,擦还是不擦?张振华看到枪,咽下一口唾沫,心跳得更快,他深呼吸着,摇了摇头。藤原扣动扳机。张振华想起少爷,眉头紧锁,喊道,我擦……我擦行了吗?藤原嘴角上扬,收起枪。

在不远处的那面墙后,一道光照在一个人影上,他看到张振华帮藤原擦鞋,失望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张振华用手擦着藤原的鞋,手抹得越来越黑。

李国豪抬头望着天空,喊道,都是汉奸,都是些没骨气的人 。

张振华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藤原抬起脚踩在他大腿上,再缓缓站起来,往面馆里走去。刘根跟着进去,推着张振华,说,快去给少佐煮一碗面。

张振华紧握拳头,走进厨房,一滴泪从脸颊上滑落下来。

06

到了夜晚时分,张振华还是没有打到水回来,反而今天的遭遇他要烂在肚子里,以免被少爷知道。他停在门前,晚上的风有些凉,裹紧衣服还感到背后凉嗖嗖的;他上前一看,门没锁,轻轻推开门,从门缝里看到少爷正站在石墩上。

洛明轩看到张振华回来,走到门口把门锁上,推了张振华一把,怒斥道,跪下 。张振华搞不清状况,问,少爷,这是为何?

为何?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何?洛明轩叹了一口气,脸上写满失望。

是不是我做错什么惹你不高兴了?张振华问。

你就是一个汉奸,洛明轩指着张振华的胸口说,若不是我今早担心你没有去当戒指,我也不会跟着你一路,就不会看到你给日本人擦鞋。

他们有枪的,他们拿着枪对准我的额头,我也是人,我……怕……

闭嘴,没骨气,狗汉奸。洛明轩打断张振华的话,语气里充满指责。

“我不是汉奸,我怎么可能是汉奸。”张振华摇了摇头,说。

“那你就去证明给我看。”

“我该怎么证明?”

“去救那个人……那个被绑着的人。”

“可他们手里有枪呀,少爷。”

“别叫我少爷,你不是说你不是汉奸吗?你就去证明给我看。”洛明轩推着张振华,连推几下,力度一次比一次大。

“好……我去……证明。”张振华心跳得飞快,他深呼吸着,跨过门槛,朝屋外跑去;他跑得很快,在月光照耀下,影子埋在地里;他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心快要蹦出来。

快到面馆时,他忽然减速,躲在一面墙后,往面馆的方向看去,只瞧见绑在十字架上的李国豪,没有看到鬼子出现;他再看了看面馆已经熄灯了,才放心地往前跨了一步。

李国豪看见他,有些不解,那被布堵上的嘴冒不出声了,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张振华加快速度,跑到十字架前,准备给李国豪解绑。李国豪拼命挣扎,嘴里冒出“嗯……”几声。张振华连忙取下李国豪嘴里的布。李国豪轻说了一声,有埋伏,然后松开他手里的项链,让项链落在地上,再对张振华说,城南清风旅馆老葛。张振华看了看四周,捡起地上的项链,准备离开。李国豪眼角冒着眼泪,说,告诉我女儿,他父亲是一名八路军。张振华点头,准备离开。

忽然面馆的灯亮了起来,几名鬼子从面馆另一边绕过来,把张振华围起来。藤原少佐和刘根从面馆门口走了出开。刘根有些惊讶,朝少佐说了几句日文。藤原少佐瞪着张振华,问,你是……八路军?

“不是,我只是不想被人当成汉奸。”

藤原少佐眼神变得犀利,挥了挥手,几名鬼子便用枪对准张振华,并推着他向前,用枪柄打着他的膝盖 ,让他跪下。刘根在一旁看着,说,你好端端来这里干嘛,是不是落东西了?

是,我早上把我的骨气落在这里了,现在想捡回来,张振华说。

他说……什么?藤原少佐打量着刘根。

刘根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日文,意思是张振华落东西了。

藤原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来到张振华面前,轻轻用匕首在他脸上轻划着,问,你是不是八路军?

不是,我是中国人。张振华吼道,唾沫星子喷在藤原脸上。

藤原踹了张振华一脚,说了几句日文,再向一帮鬼子招手;只见几名鬼子按住张振华的手和脚,还有一名鬼子用手掰开张振华的嘴。藤原露出邪恶的微笑,用匕首对准张振华的舌头刺去,再用力往外扯。

啊……张振华疼得大叫了一声,血水从嘴里涌出来。

畜生,一群畜生。李国豪喊道,用尽全身的力挣扎着,那绑在手和脚上的铁链开始晃动。

藤原丢下匕首,那沾着血的匕首落在地上。刘根吓得跪下,恳求藤原放过张振华。

张振华嘴唇发白,舌头一直在冒着血;他合不上嘴,那被匕首割开的舌头,再也冒不出声来;他挣扎着,痛得眼泪落下来,连同神经都快要失去知觉。

藤原看到血一直从他嘴里冒出来,有些恶心,便挥了挥手,让鬼子松开张振华。

李国豪紧握着拳头,眼里写满了恨,吼了一声,终有一日,我们会把你们赶出去。藤原捡起地上的布硬塞到李国豪嘴里,轻拍着李国豪的脸,再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那鲜红的巴掌印印在李国豪脸上。

张振华舌头垂下来,中间少了一大块,喉咙再也冒不出声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到街上,想起李国豪和他说的话,便往城南的清风旅馆走去。

07

翌日清晨,太阳还没升起。洛明轩等了一宿,没看到张振华回来,心里有些担扰,便戴着一顶黑色的圆帽走出门去。

洛明轩想,张振华应该会在面馆,除了那里,他应该没有地方可去。想到这里,洛明轩迅速走在巷子口里。

穿过巷子口,往北一直走,不远处就到面馆。洛明轩放慢脚步,生怕鬼子发现他,虽然他不是八路军,但以鬼子那滥杀无辜的性子,还是先不要去招惹。

快到面馆时,洛明轩躲在一面墙后,看到绑在架子上的李国豪,他后脑勺沾着一些血迹,身子有往下坠的趋势。

一名大婶拎着菜篮子迎面走向洛明轩,嘴里抱怨着,这鬼子真是灭绝人性,昨晚割了面馆合计的舌头,今早还鞭那个人的尸。大婶指着被绑的李国豪,摇了摇头,看向洛阳轩,说,你还是快走吧,说不定鬼子早布下局来捉你。洛明轩听到“面馆伙计”时,连忙问道,那个伙计是不是姓张?大婶眼珠子转动了一下,说,好像那个姓刘的喊他……张……什么华。洛明轩拽着大婶的手,情绪有些激动 ,问,那他现在在哪?大婶缩回手,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站在洛明轩背后的男人说。

洛明轩回过头看着那个男人,问,你真知道?他在哪?问完后,洛明轩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他戴着一顶褐色的帽子,皮肤有些黝黑,说话的时候,浓密的“八字胡”跟着动了一下。

跟我来,男人望向李国豪那边,眼泪湿润着眼眶,拽着洛明轩的手准备离开。

鬼子听到脚步声,连忙从面馆后面那条巷子跑来。

不好,他们早埋伏好了,男人说,我们分头行动,你去清风旅馆找张振华,找到他之后……我们晚上在南边的码头汇合。

洛明轩往后面瞄了一眼,一群鬼子举着枪往这边跑来,他们的手正准备扣动扳机。

男人推开洛明轩,说,到旅馆找不到房间,就报我的名字——老葛。

那你呢?洛明轩问。

我引开他们,今晚天黑时在码头聚合,老葛说。

“你小心一点。”

洛明轩向另一边跑去,甩开后面的鬼子,等后面脚步声停了之后,他才朝清风旅馆跑去。

旅馆静悄悄的,客人们似乎还在熟睡。老板坐在大厅上微闭着眼,听到一阵脚步声向这边传来,便揉了揉眼睛,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客人。

洛明轩跑进旅馆,问老板,老葛住在哪间房?老板有些失落,指着二楼说,203。洛明轩想到那个大婶说的话,心里十分担心,连忙跑向楼梯,直奔二楼。

到了二楼,洛明轩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来到203房间门口,再次确定房号,便轻轻敲了一下门,轻声说道,华叔,是你吗?

门开了一条缝,张振华嘴里冒着药味,说不出话来,他听到少爷的声音,连忙打开门。

洛明轩连忙问,他们怎么伤害你的?张振华把洛明轩拽进房间,左右看了一眼,发现没人才把门关上。

洛明轩看到张振华不说话,问,你是不是不能说话?洛明轩声音有些哽咽,眼睛盯着张振华。

张振华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纸,纸上写满了:“少爷,我不是汉奸”。那密密麻麻的字排满了一页纸。洛明轩看了,眼泪忍不住落下,紧紧抱着张振华,说,是我误会你了,华叔。张振华摇了摇头,用手指指着嘴巴,再拿起一旁的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没事,少爷,都过去了。

洛明轩擦拭着眼泪,想起老葛,问,你是怎么认识老葛的?

张振华在纸上写着,被绑的人叫李国豪,他让我把一条项链交给老葛,项链有个相框,里面有一张纸条,写着“别为救我,牺牲你们自己,我已经做好牺牲的准备,还请你们给我女儿带句话,就说他父亲是一名八路军。”

洛明轩这才知道被绑的人叫李国豪,只是他去世了,那会看见他时,后脑勺后的架子上都是血迹。

张振华有在纸上写着一行字,老葛呢?

他帮我引开鬼子,叫我们晚上到码头聚合,洛明轩说,他们割了你的舌头,一定很疼吧?

张振华挥了挥手,在纸上写着,老葛帮我上过药了,不疼。

“那就好,要不是我误会你,你也不会……”

张振华连忙站在洛明轩面前挥了挥手,再弯下腰在纸上写着,少爷,不要自责,不是你的原因。

洛明轩紧紧拽着张振华的手,才发觉张振华手上的老茧微微鼓起来。张振华把腰挺直,指着床旁的水壶,再举起另一只手做了一个喝水的动作。

我还不渴,我们收拾一下,到晚上就出发,洛明轩说。

张振华从床底拉出一个箱子,上面有一些饼干;他嘴唇动了一下 ,还是吐不出字来,舌头稍微动一下就疼。

好,我饿了就吃些饼干,洛明轩瞧出张振华的意思,说。

张振华点了点头,静默在一旁。

洛明轩陪着张振华,看着他头发里有几根白发,有些心疼。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几声狗吠,鬼子又开始在街上巡逻了。

08

月光照耀在水平面上,一艘小船停在岸边,老葛跟船夫坐在船上等候着。

洛明轩粘上八字胡,戴着帽子搀扶着张振华,他们小心翼翼地向码头那边靠近。不远处狗吠声不断,几阵脚步声向这边逼近。

快,来这边,老葛听到鬼子的脚步声,连忙喊道。

洛明轩听到脚步声就在他们后面徘徊,手心直冒汗,双脚僵硬地立在原地。

藤原少佐带着几十名鬼子,在后面追着,他认出张振华的身影,踹了一旁的刘根一脚,嘴里说出几句日文。

刘根也认出了张振华,朝他那边喊着,张振华,你真是八路军?

张振华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藤原举起枪,连忙挡在洛明轩面前,嘴里冒出“吱”的一声,却没有挤出字来。他推开洛明轩,朝他挥了挥手。

华叔,你要干什么?洛明轩看着藤原扣动扳机,连忙喊道,快躲开。

“磕”……走……张振华舌头摆动了一下,想喊出“快走”两个字。

老葛举起枪,说,快上来……一起上来,我掩护。

张振华挡在洛明轩面前摇了摇头,指着老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再把食指举在太阳穴上。

刘根跪了下来,说了句日文。藤原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嘴里冒出“八嘎”两个字,便扣动扳机。

“嘭”的一声,子弹在空气里穿过。张振华朝洛明轩微笑着,嘴唇动了几下,好像在说什么。

快闪开,洛明轩想奔向张振华。老葛拽住他,朝藤原开了一枪。

藤原胸口中了一枪。几名鬼子见状,朝老葛这边开枪。

张振华依然站着,挡下射向洛明轩的子弹,身上出现了几个窟窿;他保存微笑,举起右手,向洛明轩敬了一个礼;礼毕之后,他便倒在地上。

华叔,洛明轩扯着嗓子喊道。老葛把他拉到船上。船夫连忙划船,借着夜色点缀,横穿在江上。

刘根搀扶着藤原,往回去的路走去,他看了一眼洛明轩,可帽子压得很低,没来得及认清他的脸。

夜,很静,又很黑。船荡漾在江面上,江水时不时涌起。

洛明轩朝老葛吼了一声,为什么要拉着我?

“因为……这是他的选择。”

老葛叹了一口气,想起昨晚刚遇到张振华时,他说不出话,把项链交到他手机 ,然后跪了下来。老葛不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连忙在桌子上拿来纸和笔。他在纸上写着,我帮了你们一个忙,你们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老葛瞧见他嘴边还冒着血,连忙说,要不我先给你止血,我这里有药粉。张振华摇了摇头,在纸上写着,我家少爷一家都被鬼子害了,你带他走,好不好?只要能带他走,我干什么都好。老葛犹豫了一下,打开项链的相框 ,里面有李国豪留下的字,再看了看张振华,一时拿不定主意。张振华拽着他的裤脚,向他磕头。老葛深叹了一口气,说,好,我答应你,不过加入我们得抱着必死的决心。张振华在纸上写着,我家少爷已经做好准备了,一切都拜托你了。老葛弯下腰,把张振华扶起来。张振华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在把洛明轩留给他的戒指用纸包裹好,在包好纸的表面写着,洛明轩收。

老葛想到这里,从口袋拿出用纸包裹好的戒指递给洛明轩,说,这是他留给你的。

洛明轩试图平稳情绪,打开纸看了一眼,除了一枚戒指,还有密密麻麻的字,他把戒指戴在左手中指上,看着张振华和老葛的对话,还有右下角有一个黑色圆圈,里面写着了几行字:

少爷,可能这是我最后一次陪你了,我可能不能和你一起杀鬼子,为老爷他们保仇了,当初若不是老爷,我可能也活不到现在,我能做的就是为你铺一条路,一条走上革命的路。

洛明轩看着信里的字,眼泪忍不住落下;他轻咬着下唇,擦干眼泪,问,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延安 ,老葛说。

洛明轩点了点头,看着江水再次泛起;他转过身,眼泪又落了下来,面朝着张振华倒下的方向,他想起那个陪在他身边的华叔,好像和他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想到这里,他哭得很无声,就连那坠落下的眼泪,也没有声音。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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