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祸郑之策
在通往新郑的官道之上,一队雄壮的兵车蜿蜒而过。秋风萧瑟间,落日照大旗,所有的兵丁都全身缟素,帅车之上的老将郑驷弘一脸忧色,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无情的痕迹。公叔丑毒杀国君,倒行逆施,国都诸卿人心惶惶,民不聊生,自己身为先君托孤重臣,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与公叔丑这个反臣贼子决一死战。
可不晓得为什么兵车越接近国都郑驷弘却莫名其妙感到一丝恐慌,想当年自己首次上阵杀敌之时也没有过这种感觉。郑国公族之中他是自庄公之后最骁勇善战的将领了,那是三十二年前的一个秋日,同样的萧瑟,同样的寥落,他抗宋救曹一举成名,成为郑国人的希望与庇护神,先君声公便以兵事相托付,当年的自己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啊!
声公虽然信任自己,可却时刻防着权臣坐大,因此便暗中扶植弟弟公叔丑来分权制衡郑驷弘。可公叔丑此人无能不说还是一个棒槌,为了揽权居然在战时与敌国暗通款曲。幸而有齐国人暗中助力,郑驷弘才能在万军之中两次将晋国正卿智伯御于国都之外,可代价却是惨重的,本国男丁损失三分之一,新郑城门两次被摧毁。郑驷弘心道当年若是能再坚持半月,楚国定不会坐视不理,可公叔丑这个酒囊饭袋却在声公面前造谣生事,诋毁自己,又说千万不能得罪晋国,还是奉行先君国策唯强是从稳妥些,最后白白将九座城池拱手让于晋人,实在是让人心痛呐!
公叔丑与那帮坐而论道的公卿给郑驷弘定的罪名是残暴不仁、擅杀士卒,惹得三军怨声载道,可要是郑驷弘不杀掉那些临阵脱逃者又如何能抵挡得了晋国正卿智伯的大军?为将者要是仁慈如何执掌军务、统领万军?公叔丑的流言终于奏效,声公已经猜忌于他了,无论多么可笑的罪名都只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最后他只能赋闲在陈留老家,抑郁不堪。
哀公虽非仁君,也同样喜欢猜忌臣下,尤其是对郑驷弘这种武人,可毕竟哀公重新启用了自己,让他又回到了久违的战场,他定要舍身相报,以死殉国。郑驷弘矗立在帅车之上,犹如雕塑般定格在风中,当陈留兵丁到达新郑南门时却发现城门洞开,老将郑驷弘不是多疑的司马懿,遂利落派几名斥候探查一番后便大喇喇进了城,在南里安营扎寨,只是有些疑惑究竟是谁为自己打开了城门?
公叔丑听得老将郑驷弘已入内城,遂大惊失色,问计与朝中诸卿,无奈拥护自己的那些公卿大夫一个个酒囊饭袋,说不出个所以然。朝堂上一片萧瑟,在郑国为质子一年的秦国公子赵封上前阴阴地说道:“外臣以为晋国国内大战在即,四卿已无暇南顾,而楚国令尹之兵也撤至郢都;公孙骄又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中仅有一千侍卫,想要干预郑国内政实在难于登天。如今只要君上剿灭了叛臣郑驷弘,哀公余党自然唯唯诺诺,那些盗匪更是不足为惧,郑国一统指日可待啊!”
赵封此人曾在成周想以公孙骄为棋子觊觎晋国土地,一心想借秦国权臣庶长之力让君父(秦国国君)废黜太子,立自己为嗣。如今他到了郑国也不安分,一方面与与公叔丑勾结起来搅得郑国一片乌烟瘴气,另一方面又偷偷打开了新郑南门,故意放郑驷弘进城,巴不得郑国内乱扩大,引得晋楚两国大战消耗国力,之后秦国便可趁机东渡攻晋,一跃成为中原霸主,如此大功君父定会对自己另眼相看的。
公叔丑犹豫不决道:“郑驷弘那可是我郑国百年难遇的将才啊,寡人手下这群草包兵将如何能是他的对手?要不寡人与郑老将军和谈好了!”
郑国群臣只会高坐庙堂小打小闹,遇到大事却束手无策,见国君犹疑不决便纷纷响应,顿时把老将郑驷弘说得有如三头六臂、天神下凡一般。
肉食者鄙,郑国诸卿也就只会斗斗嘴罢了,赵封傲然道:“还百年难遇的将才?晋国四卿随便拉出一个便能让他有去无回。当年若不是我大秦出粮劳军,齐国派兵救援,区区郑驷弘如何能击退晋国正卿智伯?”
公叔丑惭愧道:“敝国弱小,不敢与上国相比,若是庶长大人肯出兵相助,寡人就去跟郑驷弘斗上一斗。”
赵封心道君父最忌讳我与庶长相交,想要出兵那是极难,不过还是先空口许下,只要挑起郑国内乱就好,因此假意道:“本公子如今便修书与庶长大人,出兵当不在话下,庶长大人与本公子巴不得能与君上在新郑城中喝庆功酒呢!”
公叔丑一边命人取出笔墨,一边乐不可支道:“那寡人就听赵封公子的,集结大军先去南里端了郑驷弘那个老匹夫的老巢,看他如何敢与寡人斗。”
赵封一边在帛书上龙飞凤舞,一边阴险道:“君上,若要想让郑驷弘尽快屈服,外臣建议先派一批人马偷偷出城,快马加鞭潜入陈留城中,将其家中妻儿老小全部绑至新郑,若是不降便全部处死,一个不留。”
“祸不及妻儿啊,这样是不是太阴毒了些?堂堂正正出兵打败他不是很好嘛?”这个时代贵族之间的战争虽说已经挣脱了周礼,可毕竟还有春秋遗风,况且说到底公叔丑与郑驷弘都是一个祖宗,因此才不忍心把事做绝。
赵封写完帛书便怂恿道:“你不杀他他也会杀你的,君上能借到我大秦之兵,那郑驷弘就不会向他国借兵么?一旦情势有变君上便会沦为阶下囚,这偌大一个郑宫多少娇妻美妾都要为你殉葬,你舍得他们为你而死么?君上,切莫心存妇人之仁啊!”
公孙丑心痛万分,顿时不舍道:“不,季子不能死,叔姜也不能,卫姬寡人更舍不得,寡人就听赵封公子的,不过国中无人可用,还得劳动公子大驾啊!”
“区区小事,本公子命人将书信送出便亲至陈留一行,君上只管修缮兵器,做好战备即可。”赵封欣然领命,大摇大摆走出宫外,随便找个阴沟便把帛书丢了,心道郑国人简直也太好骗了,你说什么他们都会信,之后他便快马赶往陈留去迄。
公孙骄整日闲来无事,游荡在新郑大街上,不过郑驷弘驻扎在城中南里一带,而且以讨逆为名,先是发布讨逆檄文,争取城中国人支持,然后准备与公叔丑决一死战。公叔丑一方除了加紧防守,貌似也无甚大动作。虽然看似大战在即,却是出奇的平静,莫非这便是暴风雨前那片刻的宁静?
郑国这边蓄势待发,晋国国内却不甚安宁了,赵无恤回到晋阳便亲自负荆请罪向智伯服软,答应交出万户封地。可智伯却仍不罢休,扬言普通的赵家封地他不稀罕,为了表明对君上的忠心,赵家必须将祖传封地宅皋狼献与公室,否则大军压境,玉石俱焚。宅皋狼一地比赵家得姓封地赵城还要早上多年,可谓是赵家精神上的宗庙所在地,智伯如此嚣张赵无恤当然寸步不让。因此智伯便率韩、魏两家大军,浩浩荡荡杀奔赵家封地晋阳城而去。
不几日,老将郑驷弘便向公叔丑约好战期,准备一决胜负。可未到宣战之日,巡营时的郑驷弘便听得军校来报说自己的族人八十二口被公叔丑绑至南里,扬言三日之内若是不遣散陈留军,他的族人便会被丢入大鼎,全部烹杀。郑老将军大叫一声,栽倒于马下。
公孙骄派人修书一封与郑老将军,说若想挽救危局,救下他八十二口族人性命可与自己联络。宫中由公叔丑派兵丁把手,郑老将军也无法亲到宫中问询,只惴惴不安,心神不宁,派出的使者不晓得能不能混进宫中。正犹豫间,公孙骄、段干木二人已随使者来到南里大营。
郑老将军遂不顾病体,起身相迎,但毕竟对这个愣头青晋国国君有些信不过,遂道:“君上救老臣之高义天下少有,只是上国国内四卿兵戈不止,君上不得归国久矣,不知有何良策以教外臣?”
公孙骄淡然一笑道:“寡人自有妙计,只是如今不方便透露罢了。只要寡人出马,郑老将军阖族上下八十二口他公叔丑自会乖乖送还,而且还不敢对陈留军怎样,只是寡人有一个要求,不知郑老将军可否答应?”
郑驷弘心道这个娃娃国君还真是大言不惭,可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遂应承道:“只要君上替外臣解此困局,外臣定效犬马之劳。”
公孙骄道:“效劳谈不上,寡人帮你一次,也希望老将军日后能帮寡人一次便可。”
郑驷弘心道晋侯该不会是想讹诈自己吧,晋国人向来奸诈无比,还是得事先说明,遂道:“只要不是割让城池土地,子女玉帛,外臣无有不允。”
公孙骄道:“这个自然不会,寡人的目标在内不在外,即便寡人有心也无力染指郑国领土。不过郑老将军,寡人只能保证你和你族人以及陈留军的安全,不能保证将公叔丑这个窃国大盗除掉,毕竟寡人手头就这一千兵丁,能做得也只能这么多了!”
郑驷弘心道晋国国君毕竟与自己同姓,不像四卿一般贪得无厌,这一次看来是真心要帮自己,遂感念道:“君上义薄云天,外臣已经感激不尽了,不过公叔丑此人老夫是一定要他死,否则先君哀公死不瞑目啊。”
公孙骄道:“郑老将军,如今郑侯已死,你与公叔丑势均力敌,不逞多让,虽然寡人也知你精忠报国,可不希望你的愚忠让郑国百姓遭受刀兵之苦,你和公叔丑无论谁输谁赢都只会使郑国元气大伤啊!若是郑国经你二人这么一闹,我大晋暂时又无力干预,楚人定会趁机北上,到时郑国宗庙毁弃、社稷覆亡那郑老将军又将如何自处?史书又将如何评说郑老将军?”
公孙骄一番分辨,郑驷弘只感到犹如当头棒喝,原来自己居然如此不识大体,遂道:“外臣险些酿成大祸,愧对列祖列宗,老夫死不足惜,可家人以及手下这些将士又该何去何从呢?”
公孙骄心道小国就是小国,即便是名将也不谙平衡之道,看来郑老将军是动心了,遂道:“老将军,要想郑国国力不受影响,你与公叔丑必须都要做出妥协让步,不然郑国永无宁日。寡人建议你还是回到陈留去,日后奉公叔丑为君,只是寡人可以保证陈留此后的独立性,只是名义上有所统属,但军政财赋之权皆由将军一人做主。”
郑驷弘思忖一番后道:“君上说的是世袭封地吧,陈留本是外臣的封地,按理说只需缴纳赋税即可,可老夫为报先君知遇之恩,因此没有先君虎符绝不私自调兵。如果外臣能与将士们以陈留为家,自给自足,定会感激君上救命之恩。”
公孙骄心道其实本来这个时代就是独立自主的分封时代,自己只不过是将陈留变为郑国的一块世袭封地而已,只不过这个时代的人对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战国时代孟尝君田文凭借父子两代的军功将封地薛邑经营得仅次国都临淄。两百年后的齐国都习以为常,如今的郑驷弘就更觉得正常不过了。
可公孙骄身为现代人自然知晓郡县制比分封制那是优越不少,这种开历史倒车的事还是让他国多做去吧,反正自己是绝对不会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