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所有人都知道一年四季,他们把这称作“知识”,印刷到课本上,记录在报纸里,一遍又一遍地强化记忆,让知识如同名字一样烙印在思想最深处,一年——四季,不需思考便能脱口而出,倘若年轻人足够努力,在学校里经过几十年锻炼,对于万事万物的了解将如同条件反射,片刻便能答出妥帖的答案。
但这一切在我这儿却行不通,地球的最北端,仿佛是一切公理的意外情况,什么特例都能在这发生,如果你足够聪明的话,来这儿之前最好先把脑袋里的东西统统忘掉。一年四季这再简单不过的知识,也根本玩不转,我们只把冷的时候叫冬天,暖和的时候叫夏天,当然,冬天或者夏天亦没有固定的月份。如果你带着满脑子的知识教条,这儿对你来说将会有无数未解之谜。十几年前,有个专家学者什么的试图用科学解释,他说东边的海洋会吹来一股季风,北边的冻原也有一股强烈的寒流,是这两股力量造就了这片地区的季节,但季风和寒流何时到来,在他尚未研究清楚之前我们就叫他滚蛋了,也就是说一切照旧,这儿仍把冷的时候叫冬天,热的时候叫夏天。
不巧的是,此时此刻,这儿正被更北方吹来的寒风控制着。海浪收起往日锋芒,被结结实实地冻死在海床上,滩涂布满嶙峋的礁石以及镶嵌其上的贝壳,几艘早已遭人遗弃的渔船零星矗立在冰面,看起来几年都未挪过位置,起初是覆盖其上的尼龙布被吹散,紧接着铆钉生锈脱落,如今海风正夜以继日地攻击甲板,接连冲撞出的创口,参差生出几尺长的冰柱。用不了多少年,记忆里的渔船便会被他人眼中仅存的几块木板取代。
远处,孩子们在滩上搜寻猎物,他们用靴子踢开冻的不结实的冰层,偶尔能发现随海浪一起冻死在滩上的鱼,当然,这些玩意并不能卖钱,甚至没法煮来吃。大部分鱼已经死去很久,只因保存在冰层下尚未腐败,甚至此刻看起来结结实实的冻土,等化开之后你才会晓得它其实是滩淤泥,倘若有人不知道这儿的真相,把鱼拿到锅里解冻,不需几时便会生出剧烈的腥臭,久久无法散去,让你永远都记得那翻着白眼的恶灵。生在这儿的鱼是注定要下地狱的,它们到死都抱着作恶的劲头。那托生在这儿的人呢?我不止一次想到这个问题。
沿海岸线零散坐落着百十户人家,青石水泥搭成一排排小屋,碉堡似的屹立在这冻土之上。传说这儿的先民是明朝末年抗击海盗的军户,和当地人通婚后逐渐发展成附近几个村落,世世代代守护这孤岛。口口相传的故事成为我们艰苦生活聊以慰寂的良药,即使什么不做,只要甘心待在这鬼地方,便能继承祖辈的荣耀。当然,对我来说,这儿没什么值得守护的东西,甚至出生在这荒圮孤岛,也不是能主动选择的。我早已受够了餐桌上从不缺席的腌鱼,潮湿咸腥的海风,经年不绝的浑噩,甚至死后也无法安息,成为翻着白眼的恶灵。
无数个邪恶念头在脑海闪过,最终汇集成一条必经之路,它通向何方尚未可知,但我的来处似乎更加清晰,或许自打出生开始,周遭的一切就是让我安静随这冻土一起冰封的骗局,那些知识、教化之类的,从根本上让人变得软弱、安于现状,因为有了知识,脑袋成为不需要思考的摆设,需要什么内容从里面拿就好了。这样蹩脚的故事竟能传播数百年,令所有人深信不疑,好像前人总比我们更接近真相似的。说不准这谎言的源头来自酒馆里烂醉的无赖,大嘴巴的妓女,某个赌徒的吹嘘,被逐渐修饰成真理,一代代的自欺欺人者成为虔诚的信徒,当然这也是无奈之举,若有选择,谁会愿意呆在这不毛之地呢?
历史的垃圾堆里,我更愿意相信,我们的祖先才是一群被圈禁的海盗、恶棍,在这孤岛,荒芜之地。
二
“妈的,你来告诉他规则是是什么!”
姆哥手里刚开的大绿棒还往外冒着白汽,此刻正死死指着我的方向,烟雾缭绕之中,那瓶子仿佛有了灵魂,直愣愣盯着我,把我从神游拉回现实。
“你们外地人玩的是21点,但在我们这儿都是24点。”
“从来没有21点,一直都是,24点。”姆哥一字一顿,食指夹着的烟头随说话节奏上下起伏,最终停留在牌桌上,“愿赌服输,掏钱!”
对桌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轻声嘟囔了句什么,没人听清,也无人在意,我和姆哥只顾看他从口袋里掏钱,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妙的舞蹈,让人百看不厌。
“好了,不要再吵了。”我趁机拉起年轻人,他双眼仍不甘地望着桌上那几张钞票,“这次就当花钱买个教训。”
“有本事下次再赢回去喽。”
姆哥把钱收到口袋里,顺势对我使个眼色,让我在门口等他。
到底是冬天,周遭的一切不怒自威,只剩酒馆这儿还有点光亮,远方黑暗和更幽深处袭来阵阵腐臭。岛上的一切都已死去,或者说活着和死了没有明显的界限,除了彼此,谁还能证明我们这样一群人活在世间呢?书上的知识会告诉你,寒冷能延缓衰老,甚至有富豪把自己冻在冰箱里企图永生。笑话!在这儿根本行不通,对我们来说,寒冷不是温度、指标之类轻飘飘的形容词,我们也没雅致来搞什么科学,它是切实的生活状态,能让小伙子缩在屋里瑟瑟发抖,良家女敞开双腿寻求慰藉。它不是奔涌而来的水或呼啸而去的风,而是一直弥漫的空虚,充满不幸的味道,任何人都没法战胜千百年不知疲惫的海风,只能丢掉侥幸等着被它同化。
姆哥从怀里摸出两三张票子,这是我今天的报酬。
“最后一次。”我弹飞手里早已冻灭的烟头。
“你哪次不这么说,咋的,跟我混还能亏了你?”
“这次是真的,我想出岛发展。”
“发……展?”姆哥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俩人默契地往礁石滩走去。“像我们这样,一没学历二没技术的人能往哪发展?”
滑下陡峭的石坡,踏上结冰的石面,越过沟渠,野滩上有几处较为平坦的黑礁石,我和姆哥经常在此闲聊,石缝深处还卡着未带走的酒瓶,海风吹过,发出风铃一般的声音。
“你能看到吗?”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是一盏昏暗几近熄灭的灯,它属于一样年迈的卖货人。
“那老头怎么还没来,他还欠我一条烟哩,要不然我也不能抽的这么省。”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姆哥,你说除了他,外面谁还知道岛上这群人呢?”
“只要和我在一起,绝对不会亏待你,兄弟,一辈子有酒喝,有饭吃就够了。对了,还要有烟抽,妈的,那老头不会死船上了吧。”
“这不公平,完全不公平!咱打一出生就在这破岛上,说是什么军户的后代,这话有人信吗?怎么个个干起坏事这么有天赋呢。”
“这倒是真的,哈哈。这些事儿对我们来说,就像生把火,吐口烟一样简单。还记得刚开始,咱俩把白条鱼肚皮染黄,假装大黄鱼卖给外地人么,我们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我也不乐意干缺德事,但你知道,我们只擅长这个。”
“也许还有另外一种活法呢,像岛外人一样,就算不喜欢又怎样呢?至少出去试一试再说。”
“谁说不是呢,十年前,还是十一年前来着,管它呢,总之是我还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和你一样的想法。”
“后来呢?”
“后面的事你也知道。”姆哥侧过身去点烟,烟头的火光将脸上条条细密裂口映得更加清晰,那是永不融化的冰川,只需一眼,保准能吸走你所有的注意。周遭一切都如雪般惨白,无声无息。生活在这儿的人早已熟悉,不去想,一切都很好,但当你决心离开,重新审视这些,才蓦然发觉曾经习以为常的事情是多么可怕。
“我要死也不要死在冰雪里。”
“我也从没喜欢过这儿,甚至和你一样恨它。”他蹲下来,沉默了一阵,“但我们熟悉这里,想想看,我们知道岛上哪里能见着狍子,松树丛的雪窝里寻得到雪兔和野鸡的脚印。等过几个月冰化开,捕鱼、航船,在海上漂流,醉到不省人事。这是过去几十年我们做的事情,如果你离开我们,离开这座岛,将会一无所有。”
“那就从头开始,去外面的世界当个白痴。”我叼着烟,闭上眼睛。
静默无言。
海风穿过漏船石缝,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它才是岛上唯一的生命,将冰块吹成碎冰,又把碎冰碾成雪尘,带到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角落。千百年积累的雪尘,落到陆地上堆成雪山,落到水里化成海,世界也被这永恒的力量推着前进,记忆中的船不复存在,思念的人死去,总有那么一天,也许是突然的一刻,你会发觉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样,只有这该死的海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着。
俩人静静望着无边无际的海面,姆哥在想什么呢,我自然无从得知。但我想,如果能突然死在悄无声息中也很好,再也没有无休止的争吵和寂寥的生活,明天一早,我的尸体会被贪玩的孩子或者偷情的情侣发现,邻居们为我生一堆火,让脑袋里没用的知识随柴火噼啪作响,不需几时便能化作一缕烟,随海风飘到世界角落。我想起烂醉后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射进眼睛,如同被人遗忘百年的石雕突然苏醒。假如没有脑袋里那些该死的垃圾,也许就可以忘掉对这个世界的芥蒂,在这儿重新开始。但等我摇晃着坐起来,怨恨、不甘、虚荣又一股脑钻入身体,提醒我过去是怎样的人,又该按照怎样的路数继续如今的处境,世间这些事情哪能这么痛快的一笔勾销呢?就算离开这座岛,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也没法成为别的什么人,在某个突然惊醒的清晨,我会发现一切照旧,世界说到底就是个大到让人无处遁形的监狱,无论逃到哪里,灵魂总能第一时间追上你,时刻提醒你是怎样的人。当然造成这种处境并不是宿命之类玄而又玄的说辞,我知道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急转直下的,时间并不能让它消减半分,甚至在一遍遍地回忆中愈发清晰。
三
记忆像一团乱糟糟的毛线,纷杂交织在一块儿,让我弄不清哪里是个头,但在十四岁之前,我确是个十分沉默寡言的少年,父母还以为我生了什么病,大孩子们也以逗我说话为乐。
“你看这是什么?”
“认识这种鱼吗?”
“那只猫跑哪去了?嘿”
周围一切总会适时地被编成问题抛给我,就算只回答了嗯、哦、是啊之类简单几个字,也能得到夸奖,大人们笑眯眯看着我,好像在为我即将成为正常人的一员而感到欣喜。
起初对于许多无聊问题我只是懒得回答,后来才觉出这些话里的戏弄意味,聪明孩子们在默契地进行一种游戏,内容就是看谁有本事让我说更多的话,识破诡计以后,我便更不愿意让他们得逞,这反而激发了游戏的兴趣,到后来,就算我想开口说点什么,也忍着闭口不言。这种较量持续了一年多,直到大伙都认为我或多或少有点毛病,企图让我说话根本是自讨没趣,我才一反常态开始说话。
当然这算不得什么特别的成就,我只是从一个木讷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少年。令人意外的是,伴随说话意愿而来的,是一连串从没有过的奇怪欲望,关于事情的看法也产生很大的变化,大概从那时开始,我就像蜕了一层皮,从根本上变得不再是原先那个木讷的少年。
四
通过半遮的窗口,可以隐约望见泛着波光的海面,水汽折射逐渐升腾的阳光,凝目细看,才发觉那水上漂着的,尽是些脏兮兮的渔船和无主的绳网,海鸟无精打采的在港口闲逛,人们醒来之前,这里是它们的领地,挑拣还没完全腐烂的鱼头、内脏什么的,时而又鸣叫着扑腾飞走。
我赤身裸体的靠在窗口,点燃支烟,从浴室扯了块毛巾,尽可能把身体遮住,没来得及完全恢复精神,便开始审视目前的处境。地上尽是白色和黄色的烟头,从床头一直延伸到门口,衣服散落到处都是,随手丢掉的内裤挂在台灯上,对我来说,这些随处可见的问题早已是常事,更大的麻烦此刻正在床上酣睡。
从窗口直射进来的阳光洒满她的全身,她把被子一蹬到底,一半挂在小腿上,另一半耷拉到地上,盖住杂乱的空酒瓶。她正对我这侧的脖颈有处浅痣,隐约被发丝盖着,形状姣好的乳房随呼吸平静地兀自起伏,一只手遮住肚脐,算不上纤细的手指末端是涂红的指甲,作为全身唯一的妆容,已有些许脱落的迹象,阳光穿过指缝,食指微微颤动,顺着手指的方向,双腿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绞着,让小腹处原本隐秘的绒毛晒在阳光下,如同河边茂盛的水草。
吸罢烟,我试图想起她的名字,有关这事儿的种种细节,但完全没有线索,倒是宿醉带来的头痛和肚里翻涌的恶心一道朝我袭来,趴在水池上呕吐好一阵,脑袋里不断回响着同一个疑问,那女孩儿,或者说,女人,到底是谁?
我裹好浴巾,蹲坐在椅子上,下巴颏抵着窗台,看外边的海鸟争食打架,就这样过了一阵,直到看得出神,身后传来浅浅的一声:“喂”
等我回过头去,她已把被子盖好,只探了个脑袋出来。
“喂,你是谁啊?”
“你说呢。”
“不知道才问你啊。”
“不知道还跟我睡觉。”她不知从哪摸出根烟放到嘴里,抬了下手,示意我把那盒火柴丢给她。
“好了,不开玩笑,我也没有恶意……”我站起身来,浴巾从胸前一下滑落到地上。
看我当前的窘相,她扑哧笑出了声,“你自己慢慢想吧。”
似乎刚刚牵起的话头就要终止在这毫无意义的一问一答当中,而关于她的种种谜团却一个都没解开,我在脑海里拼命整理合适的措辞,就像溺水之人总想要抓住点什么。
“那你今年多大来着?”
“28”
“28?”
“不像吗?”
“像。我的意思是你看起来要更年轻点。”
“那你呢?”
“16”
她脸上闪过瞬间不可置信的表情,把烟灰磕在见底的水杯里,“这么说你还在上学喽?”
“早就不读了。”
“那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语气里长辈似的诘问让我有点儿不爽,“守着这么大片海,饿不死。”我说。
也好,她把目光移向天花板,那儿什么都没有,除了皲裂的墙皮和隐隐露出的水泥底。
“还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吗”
“没什么印象”她不耐烦地说完,从地上捡起鹅黄色长裙,拍去上面的烟灰,熟练地套在身上,又招呼我帮忙把后背的拉链拉上,“该走了。”
“去哪儿?”
“当然是去上班。”
就在我发楞的功夫,她已在水池边收拾好了,从包里掏出口红,仔细描画着,进行最后的收尾。
“还真是项伟大的工作。”
“那是,”她轻快地拎起包,目光扫视屋子一周,做最后的检查,“你以后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疑问一个都没解决,此刻又冒出了个新问题。
“没什么。”她无奈地耸耸肩,好像对我的木头脑袋产生莫大的失望。
待她合上门,我丢掉裹在身上的毛巾,到被子里舒舒服服地打了个滚,虽然这一连串始料未及的事情还有很多疑问没解决,但我的精神却感到久违地放松,就像暖流到来时的鱼儿抖落坚冰,轻快地游进大海。我在床上摆成大字型,任凭阳光恣意洒满全身,突然听到哗啦啦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碰落到了地上,我探出手在地上摸索,是本薄薄的小说《情人》,我好奇地翻开书扉,角落用红笔写着署名——茉子,边上还别出心裁地拿铅笔画了只小熊。想都不用想,这肯定是她遗落的物件,我从衣柜里随便翻了件t恤,胡乱套在身上便骑单车追了上去。
家门口往外延伸出两条路,它们是完全相反的方向,一条通往进岛的公路,另一边是出岛码头,我有时会想,如果当时选错方向,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可过去的事情一旦发生,便不由得人擦掉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