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海薇阁单月征文」第四期“爱”】
他是之江才子朱生豪,一代词宗夏承焘说他的才华古人中只有苏东坡能相比。
她是之江才女宋清如,当时著名的《现代》杂志主编施蛰存说她的新诗有“不下冰心之才”。
当才子遇上才女,他们由诗结缘,以信为爱的信使,演绎了一场诗情画意的传奇爱恋。
翻开朱生豪的《醒来觉得甚是爱你》,我一下子被朱先生写给宋清如的情话甜到:
“不许你再叫我先生,否则我要从字典中查出世界上最肉麻的称呼来称呼你。特此警告。”
“不要愁老之将至,你老了一定很可爱。而且,假如你老了十岁,我当然也同样老了十岁,世界也老了十岁,上帝也老了十岁,一切都是一样。”“要是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多么好,我一定要把你欺负得哭不出来。”
“我一天一天明白你的平凡,同时却一天一天愈更深切地爱你。你如照镜子,你不会看得见你特别好的所在,但你如走进我的心里来时,你一定能知道自己是怎样好法。”
“我愿意舍弃一切,以想念你终此一生。”
“我们都是世上多余的人,但至少我们对于彼此都是世界最重要的人。”
“不须耳鬓常厮伴,一笑低头意已倾。”
“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
朱生豪怕是这世上最会讲情话的人了,其热烈的爱意化作幽默俏皮的文字,道出的是未能亲口说出的款款深情。
有人说距离是爱情的杀手,一场异地恋,两地分居,不只是空间距离的拉开,亦是两颗心距离的增远;也有人说时间是爱情的杀手,于漫长的岁月中,感情被慢慢漂白,直至淡化无痕。然而,朱生豪与宋清如这对分居两地的佳人,他与她用十年的时间,以数百封书信为信使,向世人展示了一场柏拉图式的唯美异地恋。
我想看看这是怎样的一对璧人?好奇心驱使,我特意选在5月20日这天,去了位于嘉兴市区的朱生豪故居。
朱生豪故居
朱生豪铜像
朱生豪宋清如结婚照
朱生豪宋清如夫妇居住和工作的房间
朱生豪,1912年2月2日出生于嘉兴南门东米棚下一户日渐衰败的商贾之家。他10岁丧母,13岁丧父,以后的生活由大姑妈照顾。亲人的过早离去和家道中落,使他从小感受到世态炎凉,也养成了他“古怪”而孤独的性格。朱生豪天资聪慧,读书极灵,12岁考入美国教会创办的秀州中学,选修文科,并接受了良好的英语教育。从秀州中学毕业的他因成绩优异而被保送至杭州之江大学深造,专业为中国文学,兼修英文。在这里,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的朱生豪深得老师们的喜爱,而他在文学上所表现出的绝妙才华尤得“之江诗社”社长夏承焘的欣赏。
博学多才的朱生豪不但熟读汉赋、唐诗、宋词及元曲等中国历代优秀文学作品,还阅读了大量的外国优秀文学名著,醉心于中西方不同文学的思想花火中。也是在这里,朱生豪遇到了一生的挚爱宋清如。
不同于朱生豪的普通家庭,宋清如出生在江南的一个地主大家庭。成长于殷实的书香之家的宋清如,从小便好学,七岁时父母为她请了一位秀才来家中启蒙,之后还进了洋小学。早在宋清如六岁时,父母便给她订下了婚约,对方是江阴的一户望族。待宋清如初中毕业后,家人希望她回家结婚,遭到了极有个性与主见的宋清如的强烈反抗。在宋清如“要读书,不要嫁妆钱”的坚决反抗下,父母妥协了。宋清如进入苏州女子师范就读,毕业后考入杭州之江大学,并主动解除了婚约。
每年新学期开始之初,之江诗社都要举行一次欢迎新社员的活动,按照惯例,诗社的成员都要在迎新会上奉上自己的诗作相互传阅。当习惯了写古体诗的诗友读到宋清如的新诗《宝塔诗》后,褒贬不一,而当小诗传到朱生豪手上后,在读完后,朱生豪未置一词,只是微微一笑。
诗社活动后不久,朱生豪便写了新诗向宋清如请教,宋清如亦写旧诗请教朱生豪,两人的交往由此拉开序幕。
宋清如倾慕朱生豪的才华,朱生豪欣赏宋清如的独特,在诗中相识、相知、再到相恋,两颗年轻的心就此擦出花火。
其实,朱生豪的性子是寡言内向的,人们说他“渊默若处子”。只是,这位被朋友戏谑为“没有情欲”的才子,在遇到宋清如后,他给她写的每一句诗,每一句情话,时而浪漫如烟火,时而热烈似火焰,且只此一人。
在宋清如入学时,朱生豪已是即将毕业的四年级学生。一年后,两人面临了分别。离别之际,朱生豪赠予宋清如三首《鹧鸪天》,情意尽在词中。宋清如送给他一支钢笔。就是用这支钢笔,朱生豪翻译了一百八十万字的《莎士比亚全集》,亦给她写了五百四十多封情书。
“我实在喜欢你那一身的诗劲,我爱你像爱一首诗一样。”
“告诉我几时开学,我将数着日子消遣,我一定一天撕两张日历。”
“别说冬天容易过,渴望着信来的时候,每一分钟是一个世纪,每一点钟是一个无穷。”
古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朱生豪则更甚,每一分钟便是一个世纪。不见伊人,更念伊人。身处上海的朱生豪,以几乎每天一封信的频率,遥寄自己的相思。他道爱她像爱一首诗一样,其实,她早已化为他笔下的诗句,每一词,每一句,多情动人。
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时局的动荡,更让两人相见艰难。然而让朱生豪与宋清如没想到的是,两人校园一别,竟是十年光阴。
十年,并不短暂。十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太多人,太多事。而对于朱生豪与宋清如的爱情来说,十年的分别更是一大考验。不知归期,不能相见,唯有等待彼此的信件以解相思。
“谢谢你给我一个等待,做人最好常在等待中,须是一个辽远的期望,不给你到达最后的终点。”
“世间的苦不算甚么,你看我灵魂不曾有一天离开过你。”
世间太多的爱情,毁在等待二字上。只是,对于朱生豪来说,等待是甜蜜的。只要是宋清如给的等待,他便甘之如饴。能够遇到一个值得等待之人,即便是一生,苦亦是甜的。漫长的时光所赋予他的,唯有感情的沉淀。
宋清如也是幸福的,在漫长的等待中,她始终回应着朱生豪的眷恋。一首《蝶恋花》,倾诉了几多深情。
“愁到旧时分手处,一桁秋风,簾幙无重数。梦散香消谁共语,心期便恐常相负。落尽干红啼杜宇,楼外鹦哥,犹作当年语。一自姮娥天上去,人间到处潇潇雨。”
即使处于战乱的时代,岁月并不静好,朱生豪与宋清如两人却共同拥有心的安稳。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彼此交付的心,找到了回家的路,那便是彼此的心里。爱得越深,便越纯真。此时的朱生豪,天真如小孩般,他在信中唤宋清如为小亲亲、宝贝、妞妞、傻丫头、宋儿、小鬼头儿、好宋、宋宋、无比的好人、宋家姐姐、澄儿、青女、青子、昨夜的虞山小宋等,各种怪异的昵称,细数来竟多达七十余种。不仅如此,朱生豪还将自己署名为小癞痢头、绝望者、你脚下的蚂蚁、丑小鸭吃笔者、和尚、堂吉诃德等,连同调皮风趣的内容,无限的宠溺与深情尽显于此。
十年纸上的柔情,终于修得正果。一九四二年五月一日,两人相聚于上海,举行了简单的婚礼。这一年,宋清如三十一岁,朱生豪三十岁,两人的恩师亦是词学大师夏承焘为这对大龄新婚伉俪题下八个大字: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如果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不无道理,却不适于朱生豪与宋清如的清贫生活。婚后两人的生活是穷困的,却更是幸福的。朱生豪全身心投入到翻译《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的事业中,宋清如则成为他的守护者,悉心照顾朱生豪的生活起居,过上了“他译莎,我烧饭”的简单生活。把简单的生活过成了一首诗。
在生命最后的那段岁月里,朱生豪曾深情说道:“我很贫穷,但我无所不有。”宋清如便是他的全世界,只要有她,他便拥有了一切。
十年漫漫相思路,却不过两年的短暂相守。这对于两人来说,是何其残忍?超强度的脑力透支,贫穷而不得温泡的生活,使朱生豪身体日见虚弱,1943年秋后,各种病痛不断,译莎时续时断。1944 年6 月,朱生豪被诊断为肺结核、肠结核和结核性胸膜炎并发症,病情急剧恶化,却无法得到及时治疗。1944 年12月26 日,朱生豪怀着对爱妻稚子的无限牵挂,也怀着末能最后译完全部莎剧的遗憾离开了人世,留给宋清如一个十三个月大的儿子以及五部半没能译完的莎剧。
20世纪90年代的朱生豪故居
朱生豪英年早逝
朱生豪病重和去世时居住的房间
晚年的宋清如
对于宋清如来说,随朱生豪而去该是莫大的幸福。只是,她还有两人的孩子,还有他倾尽毕生心血未完成的梦想,她得替他继续。
宋清如曾在给朱生豪的一首诗中写道:
“假如你是一阵过路的西风/ 我是西风中飘零的败叶 ,你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了/寂寞的路上只留下落叶寂寞的叹息”。
他们以 “秋风”和“萧萧叶”自喻,不想竟成了两人一生的写照。
朱生豪去世后,在宋清如写的祭诗、祭文里,倾注了对朱生豪无限的思念和永恒的呼唤,读来声声血泪、感人肺腑。在朱生豪去世后的半个多世纪里,宋清如不断用真挚的情感、诗的语言,与朱生豪进行着超越时空的倾诉和交流,她把自己的生命完全贡献给了朱生豪的译莎事业。多年后,宋清如终于完成了丈夫的未尽心愿,抚养孩子长大成人,也出版了他的遗稿。
在漫长的孤寂岁月中,宋清如不是没有尝试过去爱别的男子,只是,他人终究不是那一人。
能分开两人的,唯有死亡。只是,生命的终结,并非爱的结束。在长达半个世纪的相思中,他始终与她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