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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年前,一个穷光蛋的谜之自信和幸存手记
2022-04-16 12:42  浏览:1661  搜索引擎搜索“混灰机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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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书架上有一本特别旧的外国小说:《饥饿》。它不仅旧,而且小,仿佛就来自它的原版的出版年代——1890年。挪威有三位巨匠级的文学艺术家,堪称至今后无来者的“三杰”,都是在1890年代出道的,他们是画家爱德华·蒙克、戏剧家易卜生,以及《饥饿》的作者克努特·汉姆生(Knut Hamsun,1859~1952)。他们的风格有明显的共通之处,比如在给《饥饿》设计封面时,选用蒙克的画是非常自然的。

它很难保持它的完好——只要读它,它发黄的书页就要解体。我现在小心地把它翻出来,它的每个字(尽管是汉字而非挪威文)都在呈现汉姆生当年的个人状态,它对经验的忠实程度,甚至都体现在了它的物质载体上。

还有几粒扣子可以当掉,就没有完蛋

它是一只暴躁狰狞的手写下来的,它的散文风格,用明显的粗糙来表明它的首创。“这座城市真怪,没有人能躲得开它,它给谁都留下了那么深的印象”,这是《饥饿》的主人公在小说开头,对他闲逛了很久的克里斯蒂安尼亚的一个评价。克里斯蒂安尼亚,就是后来的奥斯陆,挪威首都,在主人公的感受中随时在变,随着他的感知,一会儿看窗外,一会儿踩踩地板,一会儿看一眼门锁,一会儿回想自己做过的那些工作……城市也就随之变了样子。

他是个作家,或者说一个想成为作家、想凭天才和创意为生的年轻人。他身无分文,交不起房租,但城市给了他闲逛的空间;在清新的晨光中散步,他既感受着新鲜空气,又任性地斥退它,说它“与我的肺又有什么相干呢?我跟大力士一样有劲”;年轻有劲,给了他以灵敏的注意力和嘲讽一切的权力。他路过一家肉店,看到一个挎着篮子的女人在为一段香肠讨价还价。这女人“只在下颌长着一颗牙”,他觉得那颗黄牙看上去像是伸出来的一根手指头,“我立刻觉得恶心,什么也不想吃了”——事实上他正饿着,而且什么吃的也买不起。

他遇到一个瘸腿老头,他在他前面一拐一拐地走,他想到,很可能瘸老头要和他去同一个地方,“这样他便一路都要挡住我的视线……他在一点一点地破坏我的兴致,他那个丑样子把这明净的极好的晨光全给一点一点毁掉了。”愠怒的主角拦住了老头的路,两人互相盯着对方看,良久,老头说了一句:“你能给我点什么换杯牛奶喝吗?”

原来老头也是个饿鬼。按常规的猜想,主角应该大受触动,悲从中来,或者,如果心硬的话,他应该恼怒后悻悻离去。可是他非此非彼。他让老头在原地等着,自己跑去了附近的当铺,把身上的背心脱下来,当掉了,换了一个半克朗回来交给了老头。这算是一种同情吗?他看到老头接过钱,对他上下打量,看着他的裤子,就又动了无名火气。他想:“这个傻瓜真认为我像表面上那么穷吗?我不是已经动笔写我那篇能挣十个克朗的文章了吗?”

到这时,读者才似懂非懂地明白了他的慷慨助人的动机:他不想让另一个穷鬼看出他自己也很穷。

把一个半克朗交给了老头儿的“我”,完全是出于任性地把老头揪住,问他“你怎么得了这个坏毛病——人家刚给了你钱,你就一个劲地盯着他的裤子看?”他的大方,他的小气,他不在乎的和特别在乎的“点”,都很奇怪而滑稽。

汉姆生的描写一直在令人痛心和愚蠢、在严肃和滑稽之间来回翻转:读者会期待,在一定的场合和处境下,人物应该有怎样的反应和心理——比如在去当铺当掉贴身的背心时,这个人一定是痛苦的、沮丧的、绝望的——可是汉姆生一再打破这样的期待。书中的“我”一再出入当铺,一再重复同样的戏码——试探自己活下去的底线,获得庆祝的理由:我又身无分文了,但我身上还有几粒扣子可以当掉,我就没有完蛋;到了下周,我的稿费就要到了,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他把扣子交给了当铺老板,看见对方先是惊愕,然后笑笑,回到自己的桌前。这反应并没有让他觉得屈辱,他转念思考,要不把眼镜也当出去?这好像是《新约·圣经》里的名言“别人打你的左脸,你要把右脸也送过去”的某种滑稽的翻版。他心里知道“我这副眼镜也许帮不了什么忙”,可他还是摘下眼镜,问老板要十个欧尔,要不然就五个。老板果然拒绝了,但他依然不以为忤。不以为忤,不是因为心已麻木,离开当铺,走到人行道上时,他看着自己这几颗扣子,大声地自语道:“他连要都不要!这些扣子和新的差不多——我真不理解!”

汉姆生20多岁时在美国待了一段时间,在那里,他从短小精悍的美国白话里获得了不少启发,从而学着用一些“死硬”的方式写出简洁的句子。这个“死硬”,是说他禁止自己落入那种易感的文字风格里,或者说拒绝那种流俗化的感受方式,而执拗地只给出他(或者他认为他书中的人物)能给出的反应。当铺经历就是一个例子:在离开当铺时,“我”遇到一个熟人,他看到“我”从当铺出来,非常惊讶:“你这是在当什么?”

人在一文不名的时候突然得到熟人的过问,这时通常都该十分感动,放声大哭也不为过。可是汉姆生是这样写的,用了非常简练的几笔:

“我的腿有些打战,急忙靠住墙。我把手伸出去,手心里是那几颗扣子。”

这位朋友叫道:“你怎么搞的,落到如此地步?”而“我”虽然觉得自己就要哭出来了,却执拗地说了一声“再见!”“别走,等等!”朋友叫住了他。看上去“吉人自有天相”的故事要发生了,谁知“我”一眼看出了对方的真相:“我还等个什么?他自己都在往当铺跑,手里拿着他的订婚戒指,可能他也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也在躲他的女房东。”

一个被爱撞上的穷光蛋

如果这个人真的饿死了,那也就没有这本小说了,所以他的书写理应是一本“幸存手记”,不该是它展现出来的样子,一个从头到尾都充满了“谜之自信”的人,一个似乎莫名地把“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道理信奉入骨的人,一个违反常识、搞不清事情的轻重主次的人,一个一想到即将得到的稿费(实际上连文章是否能发表还不知道)就兴奋起来、常常形如行乞一般却还满不在乎的人。小说谈不上有什么“情节”,汉姆生写自己的流浪,甚至比乔治·奥威尔记录自己流浪生涯的《巴黎伦敦落魄记》还要让人记不住细节,每一天“我”都会遇到新的挑战:找食物,找居住地,找写作的时间,找一些能让他高兴起来的事情。

也许一个人有了“谜之自信”,他的好运也会跟着而来。读者逐渐发现,这城市虽然寒冷但并不邪恶,同样贫困的朋友会过问他的贫困,欠了他钱的人会主动提醒他这一点;报社的资料员在主编不在的情况下收下了他的稿子,还无视他的冒犯同他好声好气地说话;商店的售货员会有意无意地不收他的钱,还主动追出门,把他忘了拿的蜡烛送给他……这些好运的最高级别,在这本书里就是萍水相逢的爱恋了。他遇到一个慷慨的女子依拉莉亚,在挪威的冬天即将降临之际,依拉莉亚在车站等车时主动搭上了他,她注意他好几天了,跟他一样,她也是一个任性的人,仅仅因为想跟他认识而跟他认识,哪怕他是一身破烂衣服(连背心都当掉了),带着一张两天没洗的皮包骨头的脸。

他不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可以同她说——不谈家世,不谈贫穷,不谈饥饿,甚至也不谈接下来的冬天……他们谈起了一个不值得一看的动物园,他没话找话地讲着自己的看法,他说,对一个把动物关在笼子里的地方是没什么可以指望的,笼中的动物会受到几百双好奇的眼睛的注意的影响,当然,还有那些不受影响、兀自睡觉的动物;他又说,只有仍然野性的动物才最有价值:

“深夜里那隐秘无声的步子,大树的悲鸣,森林的恐怖,飞鸟的哀鸣,风,血腥,空中的滚雷,一句话,仍然存在于野生动物身上的野性……”

初读可能会一扫而过的句子,重读会发现它的力量——一个被爱撞上的穷光蛋,感受着身边异性的热气,在小小的激动和恍惚之间说着几乎只是说给自己听的话。在这些地方,《饥饿》真的好像发生在电影里的情节一样,只是电影仍然是“易感”的,会让观众很容易地产生“浪漫啊”的印象,而汉姆生坚决拒绝滑向那个方向。“我真有些不理解这个女人,”主人公想,“竟然愿意让一个半光着身子的乞丐陪着她一直走到卡尔·约翰街。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我为什么要在这里这样和她走,还装模作样地傻笑呢?”

一种“使性子”的文学

探究《饥饿》的主人公,探究这种类型的人的想法,以及作家对他的感知、认同和描述,是一件很有趣也很有挑战性的事。让-保尔·萨特在他的长篇论著《什么是文学?》中就做了这件事。萨特说,在19世纪末,资产阶级社会的文学与之前发生了断裂,之前的文学都是属于社会的,它的“战斗性”也被纳入社会总体,狄更斯、巴尔扎克描写的都是社会上的典型人物,“人间喜剧”本身是这个社会的一部分,如果说它鞭挞社会,那也是这个社会自己的文学机制把它生产出来的。但到了19世纪末,一个史无前例的景观出现了:“一个勤劳的集体团结在生产它的大旗的周围,从这个集体产生的文学却不去反映它”,它“把美与不事生产等同,拒绝把自己纳入整体之中,甚至不希望有读者”。

而在风格上,19世纪后半期小说的主流之一,是追求客观乃至面面俱到的细节描写。德国的盖哈特·霍普特曼、法国的爱弥儿·左拉,都是个中代表;亨利·詹姆斯号称大师级,以善于刻画人物心理著称,可是他把人的心灵世界当作一间摆满了物什的房间来描绘,用他喜欢的比喻来说,如同在织一张“地毯”,辉煌而漫长。与这种路数相反,汉姆生率意地写下他随时随地的感受,小说的开头就是“我一醒来,就像往常一样,开始思考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外界有什么样的景观,发生怎样的事,都要由我来决定如何看它,看它是否值得“我”高兴。不存在“客观”这回事。

这种文学,是一种“使性子”的文学,在一种“活法”的内部申述它、表现它,而非间接地、评判性地展示社会-人心的现实。它的主人公本质上是无用的,不嵌入社会,不承担责任,拿着家里的钱挥霍,随意评判自己的父母辈和面前的过路人,挑衅容纳他、保护他的城市,放任曾经保护自己的童年的严肃世界崩溃,从不去忧心忡忡地谈论拯救。这看起来有点忘恩负义,但是一旦你觉得这个人忘恩负义,你就惊诧地发现自己无可挽回地过时了,老了。而且假如你疑心书中的艳遇是电影大片的桥段,是作者给那些穷鬼制造的桃色幻梦,那就错了,不如说,这是一个从未缺少过自信的人,通过坚持不懈的内心活动而从自我毁灭的命运悄悄溜走。

所以,虽然《饥饿》做出了不在乎有多少读者来读的姿态,它却一下子走红,汉姆生在亲身体会了流浪的况味后,似乎写出了很多人从未想到过却又十分好奇、有所憧憬的体验。这段流浪终结在海边:一位船长给了“我”一份货轮上的工作,使他暂时告别了克里斯蒂安尼亚。虽然他可以告别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了,但这结局绝不是对之前的苦境的安慰。

文学与政治的复杂纠葛

《饥饿》中的“我”以才子自居,胸中有一个长期的写作计划,他要写一个独幕剧,剧中故事的背景发生在中世纪,故事的主角是一个“热辣的娼妓,她在圣殿里犯下了罪行,不是因为软弱也不是出于欲火,而是因为纯粹的憎恨上帝”。但他百般努力,到底还是没写成。这个情节,跟萨特1938年出版的小说《恶心》非常相似,萨特虽然没有提到过汉姆生和《饥饿》,可他应该是读过它的,《恶心》中的洛根丹,同样生活在一个从不让他随意动情的世界里,他一直在同其斗争的,是虚无感,这一点让我领悟到,《饥饿》的感染力,也同样来自对贫困和饥饿背后那种生存之虚无感的表现。为什么会虚无?因为日子一天天地过,星期一到星期日,一轮轮地循环,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因为每天都是一顿饭接一顿饭,每个图书馆里的书都是从A到Z的一成不变的排列。

洛根丹感到无论在哪里,他都无法和环境相容。恶心感存在于任何地方,而他自己就在恶心之中。他在图书馆里查资料,做研究,想完成一位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侯爵的传记——他也没有完成,一方面是因为他发现纸张和文字记述完全不可靠,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决心写“另一种类型的书”,一种“像钢铁一样美丽而坚硬,让人对自己的存在感到羞耻的书”。

萨特和汉姆生都在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里,也就是说在自己的“年轻之作”中,展露了从文学上与前人决裂的抱负。他们都做到了,而汉姆生更为突出,因为他生活的年代更早,开启了文学及感受力革命的序幕。萨特从未提到汉姆生,其理由大概是政治方面的。汉姆生是个亲纳粹分子,他面见过希特勒,1920年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甚至把这个奖作为礼物,献给了纳粹党的高官约瑟夫·戈培尔。

戈培尔在1933年亲自出面安排了汉姆生另两部小说《大地硕果》和《畜牧神》德语版的发行,这有效地增强了挪威人对德国人的好感,《饥饿》在德国也是卖得最好的。汉姆生相信,希特勒的第三帝国是对欧洲的救赎,相反,英国是欧洲最恶劣的国家,英国开启的现代性的方向背离了人类的本真。在《饥饿》中,他展露了一种明明生活在城市,却保持自然人状态的人的生存样态,忘记今夕何夕,罔顾国族大事,为了食物和住宿而兴冲冲地投入全部的精力,也不以“文明”的理由压抑欲望。

在给国际反战组织写的一封信里,汉姆生声称:“如果德国政府不惜建立集中营,那你们和全世界都必须明白,这一定是有原因的。”这种话的“不正确”让人震惊,可是直到二战结束,自己年过八旬、病痛缠身,还被推上法庭审判。汉姆生也从未改变过他的立场,他甚至为希特勒写了悼词,并把自己被审判时的辩护词出成一本书,书名是《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

发布人:baaa****    IP:106.39.73.***     举报/删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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